第四十八章 春暮(第2/5页)

弟媳做完手术已将近三年,却一直没有怀孕。据说这之间也有几次类似怀孕的情形出现,但一查又不是,让爸妈白激动了好几回。

这个好消息立刻让大家喜气洋洋,招弟爸妈算了算日子,说这孩子八成是春节期间在北京怀上的,早不来,晚不来,偏挑在北京的时候才来,可见是个有福的孩子,将来一准有出息。

一家人欢欢喜喜地边吃边聊,不知不觉中,招弟小姐已慢慢地把长寿面吃完,她的精神依然很好,身体也没有出现什么不舒服。

那时候,我甚至想,也许妈妈亲手做的生日面条,会比什么药都管用。

可是,招弟小姐的身体状况,却在生日后开始急转直下。

说急转直下,是因为在病情的平稳与恶化之间,缺少一个让我们心理上有所准备的过渡,仿佛维持之前的安定状态,已经耗去了招弟小姐全部的心力。而在经历了四次化疗后,猛烈的药物终于摧毁了那早已摇摇欲坠的支撑,使她虚弱的身体再也掩饰不住日渐干涸的真相。

那次治疗后,招弟小姐忽然产生了剧烈的腰痛,她并没有声张,但我知道她整夜地睡不着,早晨她强打精神起来洗漱,我看到枕巾上落了一层乌黑的头发,不禁暗暗惊心。

在用了强力的止疼药后,她的疼痛逐渐减轻,可是食欲却迟迟没有恢复。她勉力想吃点东西,却总是噎得慌,妈妈把虫草炖鸡汤里的渣渣挑得干干净净,她才总算慢慢地喝了下去。

可是刚放下碗,招弟小姐就恶心起来,她连忙按住肚子,紧紧闭住嘴唇,忍得脸色苍白。片刻之后,她终于掀开被子,跑到卫生间,把才下肚的鸡汤全吐了出来。

那一瞬间,不知怎的,我眼前蓦地浮现出了公子小白病中的样子。我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我的心头。

那是我在招弟小姐生病后,第一次朦胧地意识到我可能会永远地失去她。

在几天无法进食之后,招弟小姐只能又求助于药物,输了两天液后,症状总算缓解了些,但精神却日渐衰弱。

有时候,我坐在招弟小姐枕边,看着她沉沉昏睡的模样,仿佛看到生命正一点一滴地从她身上流走。

不过她的情绪一直还算不错,每天坚持吃药,尽量做些家务,努力和妈妈聊些家常。我对她们谈论的旧事很感兴趣,因为那里面有招弟小姐的另一面——在遇到我之前的、我所不了解的那一部分。我听她们聊着小村庄里的长长短短,聊着招弟小姐童年的小玩伴们,不禁有些感触。那么遥远的小村庄里的一个女孩,竟然与我相遇在京城一角的一个小夹道里,这之间要经历怎样的曲折啊。如果其中的一个环节出了偏差,不知道招弟小姐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我的猫生又会变成什么样。毫无疑问的,我愿意在九年前那个早春的清晨遇到招弟小姐,所以,我应该不希望有什么环节出现偏差。可是,如果某个偏差,能将招弟小姐引向另一条人生道路,也许她就不必经受这样的病痛,那么,我是否愿意放弃我们的相遇呢?

我甩甩脑袋,停止这些无谓的设想。生命只是一条单行线,不能退回重来,也没有假设。事实就是,我和招弟小姐一起度过了我的大半生,她是我猫生中最重要的人,我也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猫,这是我们命中注定的,我只能为我们可以共同度过那么多日子感到幸福。

招弟小姐的复查结果终于出来了。

现在想来,当时我并没有听到“胰腺转移”这个陌生而冰冷的字眼,更无从知道这是此类病症中最无望的一种情形,但我却感受到了骤然凝固起来的空气,看到了一家人灰败的脸色,我顿时明白我的预感——那个朦朦胧胧地潜藏在我意识中、我不愿正视、却始终无法摆脱的预感——终于变成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