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阿赳的照片

生日之后的这个周末,我们去了几百公里外的大河口湿地。

我在干燥的京城生活了五年多,从来没有见过——不,简直无法想象,世界上竟然有那样星罗棋布的湖沼、那么辽阔无边的芦苇丛。此前,我充其量只在人工挖掘的沟渠边,见过小片的水草。所以,当我置身于浩瀚的芦苇海洋中,眼前是漫天飞舞的雪片般的芦花,耳边充塞着苇叶迎风招展的沙沙声,一瞬间,我的心头突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有些轻快,又有些茫然,仿佛自己也化作了浩渺天地间的一片小小的芦花,轻飘飘地飞向不知名的去处。

但这股悠远的情绪很快就被招弟小姐的欢笑声扰乱,我悻悻地望去,原来是公子小白在出洋相,他被四下里无边无际、又高又密的芦苇丛吓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爪子死死地抠着地面,怎么也不肯挪动脚步。这时,芦苇丛里扑棱棱地飞出一只雪白的大鸟,公子小白一哆嗦,转身就往招弟小姐怀里钻。

由于公子小白的胆小,我们退出芦苇丛,回到大路上,继续向前行驶。过了一会儿,路边出现了宽阔的缓坡,坡下是一片片亮红的碱蓬草,像大地上铺着的美丽绒毯。

我们下了车,坐下来欣赏风景。自从过完生日后,行简君和招弟小姐的行为更加亲密,即便在我和公子小白面前,也毫不避讳地展示恩爱。比如这时候,招弟小姐剥了一个砂糖橘,把橘瓣送到行简君嘴里,然后攥着橘子皮笑眯眯地转向了我。

我立刻警觉,不露痕迹地转过头去,就在这时,我看到不远处有一只黑颊红爪灰翅膀的鸟儿正在地上啄食。

我的脑子里还没来得及闪现任何念头,身体已像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我感觉到鸟儿扇动的翅膀打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可是当我腾空的身体落地之后,那只肥大的鸟儿已经千真万确地含在了我的嘴里。

耳边传来招弟小姐的尖叫声,我叼着沉甸甸的鸟儿,心里有点犹豫。午饭时的鲜美鱼肉还塞在我肚子里,我们猫族并不崇尚充饥之外的杀生。但是,要我把到嘴的猎物放掉,也不符合我们猫族的惯例。

招弟小姐大呼小叫地奔了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脖子,就来抠我的嘴。我顺水推舟地一松口,那鸟儿跌到地上,扑扇了好几下翅膀,才慌慌张张地飞走了。

招弟小姐松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似的瞪我两眼,“野猫!”

行简君笑吟吟地走过来,“看我抓的镜头,阿赳简直是个运动天才!”

此时行简君帮我抓拍的这张照片,日后成了我的代表照。蔚蓝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红彤彤的草滩,在草天相连处,一只黑背白腹的猫凌空飞起,毛茸茸的黑尾巴抛起一道凌厉的弧线,嘴边是一只黑颊红爪、振翅欲逃的鸟儿。由于照片上我只露出黑色的半边脸,看上去完全没有滑稽的模样,甚至可以说威风凛凛,令我十分满意。

我的这张照片,被好事的招弟小姐发到网上,据说成了好多人的桌面和头像。而它对于招弟小姐,似乎又有着别样的意义。在行简君从招弟小姐的生活中消失之后,她收起了他们在一起时的所有相片,唯独我的这张,却一直放在她的案头。有时候她会拿起来端详一番,现出一种又幸福又怀念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碧云天、红草地的午后,那个极绚丽、又极短暂的金秋。

招弟小姐去世之后,蘅蘅小姐把我的这张照片,连同其他一些招弟小姐心爱的物品,都烧掉了。我其实并不大相信天国这一物事的存在,但有时我又希望它真的有。只要是有思维的动物,猫也好,人也好,都会怀有对生的眷恋,对死的恐惧。而这恐惧,我想并非由于死亡时的痛苦——况且我们怎知那必定是痛苦——而是源于对活着时的所有记忆的抛舍,爱过的,痛过的,悲过的,喜过的,都化作一缕轻烟,散灭无痕。一想到这种彻彻底底的空虚,就连我这个自诩通达的老猫,也不禁心生悲凉。相比之下,想到招弟小姐在另一个世界里开心地生活,有公子小白、有我的照片陪伴着她,我心里的确会感到一丝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