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

温士堡考利父子杂货店的背后,连着一间木板搭的小棚子,仿佛那棚子是粘在店铺身后的一粒苍耳。棚子里,透过肮脏的窗玻璃,少东家埃尔默·考利能看见《温士堡鹰报》的印坊。埃尔默正在给鞋子穿新鞋带。鞋带不好穿,他只得把鞋子脱下来。他坐在那儿,手里捧着鞋,盯着袜子跟的一个大破洞。他一抬头,瞥见了小镇报社唯一的记者乔治·威拉德。乔治站在报社印坊的后门,心不在焉地四下张望。“好,好,还有完没完!”他叫道。虽然鞋子还在手里,他蓦地跳了起来,悄悄从窗口里躲开。

埃尔默脸颊滚烫,双手在颤抖。杂货店里,一个四处做生意的犹太推销员站在柜台边,同他的父亲说话。他觉得记者在听店里的谈话,霎时间怒火中烧。他站在木棚的角落,依旧提着一只鞋,用只穿着袜子的那只脚直往木地板上跺。杂货店的大门不朝主街开,而是对着莫米街,再往前走便是沃伊特的马车行,和一间给农民拴马用的棚子。杂货店边上有一条弄堂,是主街上那些店铺的后巷,整日有平板马车和四轮马车来来往往,沟通货物。而杂货店本身,就不知该怎么描述了。威尔·亨德森曾说,这家店什么都卖,又没什么好买。面朝莫米街的窗户下边有一堆煤,足足有装苹果的木桶那么大,看来是有人订购了。这一大堆黑不溜秋的东西边上,有三大板蜂巢蜜,木巢框里的蜂蜜已经变成了褐色,看上去脏兮兮的。

蜂蜜放在这窗户底下已经有六个月了。一起待价而沽的还有晾衣架、漆皮的裤吊带、几罐刷屋顶的专用油漆、几瓶祛风湿的药和可以代替咖啡的饮料。它们陪蜂蜜一起,耐心地等候,随时准备为大众服务。

埃比尼泽·考利正听着推销员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埃比尼泽高高瘦瘦,看上去不修边幅,脖子瘦得皮包骨头,上面长了一颗大瘤,在灰色的胡须里若隐若现。他穿着一件双排扣的大衣,是结婚时买的礼服。在做生意之前,埃比尼泽是个农民。结了婚以后,他只有在礼拜天去教堂和礼拜六下午来镇上赶集的时候,才会穿上这件大衣。后来他把农场卖了,开始做生意,这大衣便再也不离身。大衣穿久了,已经发黄,还布满了油渍。可每次一穿上,埃比尼泽就觉得穿上了正装,做好了去镇上的准备。

做个生意人,埃比尼泽并不开心;做农民的时候,他也不开心。可日子还是这么过了。他和家人,也就是儿子埃尔默和女儿梅布尔,住在杂货店楼上。生活不需要什么大的开销,可他烦恼的不是钱。他做商人做得不开心,是因为当一个推销员带着产品从前门走进来,他会害怕。他既怕太坚持己见,不肯买推销员的货,失去转卖的良机,又怕自己不够有主见,一时心软买下了卖不出去的东西。

说回那天早上,埃尔默看见乔治·威拉德站在报社印坊的后门,觉得他明显是在偷听,而周围发生的事恰好点燃了埃尔默心中的怒火。埃比尼泽听着推销员滔滔不绝,整个人已流露出动摇之意。“你看,很快就能搞定。”推销员说道。他正在推销一个扁平的金属小物件,可以代替领扣。只用一只手,他便飞快地解开了衬衫的领子,又飞快地扣回去。他满口奉承,连哄带骗。“我跟你说哦,男人扣个领子难于上青天的日子到头了,赶上这场即将到来的服饰革命,你就要发大财了。我给你温士堡的独家代理权。只要你批发二十打,我就不去其他店了。这财只给你发。”

推销员把身子往柜台那边凑,用手指在埃比尼泽的胸前点了点,劝道:“这真是个发财的大好机会,我希望你抓住。我朋友把你介绍给我,跟我说:‘看见那个人了吗,他叫考利,他很有眼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