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3/4页)

汤姆·威拉德轻快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到办公室里去了。黑暗中的女人听见他有说有笑,拉住一个住客聊天。那位住客正在办公室门边的椅子上打瞌睡,艰难地打发无聊的夜晚。她又回到了儿子的房门外。身体里的那一阵虚弱奇迹般地消失了,她勇敢地走上前。她的脑海里有千万条思绪呼啸而过。她听见椅子拖动的声音,还有钢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于是又过转身,顺着走廊回到房间里去。

这位温士堡旅馆老板的妻子受尽挫折,此时却下了一个坚定无比的决心。在常年悄然无声、徒劳无益的空想之后,她终于做了这个决定。“事到如今,”她告诉自己,“我要采取行动了。我的孩子受到了威胁,我要保护他。”汤姆·威拉德和儿子的谈话平静自然,仿佛他俩能互相体谅,这使她非常恼火。虽然她恨自己的丈夫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但这种恨从不针对丈夫个人。他只不过是她所憎恨的另一种东西的一部分。而现在,冲着他在门边说的那几句话,他成了她憎恨之物的化身。她在自己昏暗的房间里握紧拳头,瞪了几眼四周。她在墙上用钉子挂住的布袋里翻出一把长长的裁缝剪刀,像匕首一样握在手里。“我要捅了他,”她大声说,“是他自己要说那么恶毒的话,我要杀了他。我杀了他之后,我身体里也会咔嚓一声,然后我也会死。这对大家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在她的少女时代,在还没嫁给汤姆·威拉德的时候,伊丽莎白在温士堡的名声有些飘摇。她很早就开始做所谓的“舞台梦”。她常和住在父亲店里的旅客招摇过市,衣着花哨,催着他们讲所来自的城市里的生活。有一次,她居然穿上了男人的衣服,踩了辆自行车穿过主街,着实把全镇的人吓了一跳。

在那个时候,这个高个黝黑的姑娘脑子里其实非常糊涂。她心里很不安分,表现在两方面。首先,她焦急地渴望改变,希望生活有一种翻天覆地的巨变。就是这种念头使她的心思飞向了舞台。她幻想着加入某个剧团,周游世界,每天都能见到新的面孔,同时拿出自己的东西献给所有人。有些深夜,她会想着这一切想到发疯。但当她试着同来到温士堡、下榻在父亲旅馆的剧团成员说这件事时,并没有得到什么结果。人家似乎听不懂她的意思,即使她成功地将满腔热情表达了一点出来,他们也只会一笑了之。“其实不是那样的。”他们说,“会跟这里一样枯燥无味。一点意思也没有。”

至于同旅客,以及后来同汤姆·威拉德在周围散步,完全是另一种情况。他们好像总能理解她、同情她。在乡间的小巷里,在昏暗的树下,他们牵住她的手。她觉得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从她的内心透出来,成为他们内心无法言说的东西的一部分。

然后就有了不安分的第二方面的表现。当不安分以这种方式表达出来,她会感到一时半刻的轻松与喜悦。她不怪和她散步的男人,她后来也没有怪过汤姆·威拉德。每次都是这样:由亲吻开始,在奇怪而狂热的感情之后平静地结束,接着是啜泣与后悔。她一边哭,一边用一只手捧着男人的脸,心里想的总是同一件事。尽管他身材高大,留着胡子,她还是会觉得他忽然就变成了一个小男孩。她很奇怪他为什么不哭。

在她那隐匿于威拉德旧旅馆一隅的房间里,伊丽莎白点起一盏灯,放在矗立在门边的梳妆台上。她想到了什么,于是走去衣橱那边,捧出一只四方形的小盒子,放在梳妆台上。盒子里放着化妆用的东西和其他杂物,全都是一个剧团滞留在温士堡的时候留下的。伊丽莎白·威拉德决定将自己打扮一番。她的头发依旧乌黑茂盛,打成了辫子盘在头上。即将在楼下办公室上演的一幕在她的脑海里浮现。要和汤姆·威拉德对峙的不会是一个苍白虚弱的鬼影,而是他想也想不到的东西,并且会让他吓得不轻。身形高挑,脸颊暗沉,长发披肩,这身影将大步流星地走下楼梯,办公室里那些懒洋洋的人将错愕不已。身影将一言不发,出手利落,令人毛骨悚然。她仿佛幼崽遇险的雌虎,自阴影中闪现而出,悄无声息地逼近,手里握着那把邪恶的长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