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连着几天,持续高温,坐着不动都一身的汗。

贺以诚父子从政府大楼出来时,门口聚了一堆人,戴着安全帽,扯拉横幅,他瞄了眼,瞧见“还我血汗钱”几个字。

2003年这种事屡见不鲜,工人们为了要钱,什么都能做,堵路,爬楼,最绝望的浇了汽油跟对方同归于尽。

这群人里,混着好几个年龄大的,面相苦绝,迷茫地跟在青壮年身边,好像那就是个老窝。贺以诚看着他们,跟贺图南说:

“就算财产抵押出去,也不能欠这种人的钱,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基本的良心要有。”

贺图南点点头。

人群里忽冒出个女性身影,穿短袖长裤,手里拿小喇叭。

“大家别激动,听我说,咱们是为了要钱,偏激的事儿不做,尤其是豁出去送命这种事儿,要钱干嘛的,就是留花的,命搭进去不值当的,便宜那些狗日的了!日他妈的!”

“对,不能便宜那些狗日的!”

一呼百应,是,那些狗日的,他们不懂,这世上怎么就有这么一群人呢?他们不卖力气,不出汗,活得体体面面,有滋有味。

她又挤出来,对扛着摄像机的记者一阵比划,记者不停点头。

贺图南盯着那个身影,正要认出她来时,她转过脸,对上他的目光。

孙晚秋抬了抬安全帽,红扑扑的脸,全是汗。她露出个笑,嘴巴刚张开,像是心有所感,视线便落在了贺以诚身上,没展开的笑,慢慢谢在唇角。

贺以诚一时没认出她。

那么热,她的心也要被这热逼得透不上气了,她不念书了,混社会了,连见着孙老师都脸不红心不跳,老师的神情,又冷又涩,不忍心看她。

周围的男人还都在挤着她,一张张脸,凑到眼前,问小孙后头要咋啊,小孙你说话啊,小孙呐,小孙?声音起起伏伏,老的,年轻的,一样没命似的催。

人活着,真是有说不完的伤心事,一桩桩,一件件,算不清的。孙晚秋看见贺图南偏头跟他说了什么,他再看过来,就有了笑意,零零年的夏天永远烧个没完。

他们最终找了个树荫。

“好久没见你,像个大姑娘了。”贺以诚说。

孙晚秋头微微昂起:“贺叔叔,你还好吗?”

“发生了些事情,不算好,你呢?你是替,”贺以诚扭头看了看远处面目相似的男人们,“这些人讨薪吗?”

贺图南默默打量着她,没有插话。

孙晚秋说:“不是替,这里头也有我的钱,要是没我的钱,我也不当菩萨张罗这事,”她自嘲似的撇撇嘴,紧跟就说,“我早不念书了,现在给人当会计,刚开始我也上工,没男人力气大挣的还少正好有个机会,我就给人算账,日他妈,两个月了一分钱没见到,老板跑了。我本来盘算着,这两年城里机会多了,到处有工程,机会多坑更多。”

贺以诚没问她这些,她面无表情,语速极快讲完了,完了,她这二十年不到的人生,寥寥几句就打发掉。

贺以诚没有流露出任何惋惜的意思,他眼神温柔,望过来时,伤痛先是狠狠一颤,紧跟着淹没在里头,缩在里头,往小变。

“你这么聪明,又能吃苦,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好的,人这辈子总会有波动,坚持下去,”他笑笑,“可惜我自己现在一身事,不能帮你什么。”

孙晚秋嗓子痛起来,她对他有过那么大的期待,她走一夜山路,想走出去,永远走出去。可他不是她什么人,没义务承载她的期待,一个人,也不该把期待寄托在别人身上。

那到底难过的是什么呢?她说不清了,她没有念书,没有念书,就这样了,路还长,还得走,只能这样。

她像一株野枣,站在荒野,枝叶都被风雨卷折了,可刺还是那样硬,能伤人,能卫己。

贺图南怀疑她要哭,她的眼睛里似乎有泪,那么一闪,又不见了,他主动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