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贺以诚跟明秀重逢,是在医院。

那天,秋雨萧瑟,天一下就冷了。

他来医院探望朋友的父亲,碰到一对夫妻,男人正张皇无措地跑来跑去,科室也找不到,挂号费劲,一看就是乡下来就医的:嘴巴半张,眼睛里写着茫然拘谨。

这样的情景,大医院里并不罕见。这座城市里最好的医院,辐射着周边地区近亿人的医疗,向来人满为患。贺以诚本来也未着意,但他认出了后头的女人。

一别二十余载,没有音讯的一个女人。

贺以诚经商这些年,名声非常好。他有钱,样貌又英俊,就算不招惹女人,也有人贴上来。但贺以诚是个讲究格调的人,谈生意有时难免要应酬,他从不像别的男人那样,搞出点什么来。

贺以诚怀疑自己看错了,他驻足,这人的模样没怎么变,那双灵透灵透的眼,还是老样子。四十岁的人了,风吹日晒,生活一遍又一遍压榨着,捶打着,竟然不老。贺以诚有一瞬,觉得自己回到了青春年少时,十八九岁,浑身都是烫的血。

唯一不一样的,是她生病了。

短短一分钟里,贺以诚当年对她的爱怜、眷念、痴心,一下统统回来了。青春早已死亡,可青春的感觉又活过来,又新鲜,又强烈,多么难得。

人就得认自己的命。

他毕竟是个成熟的男人,等稍微清醒点儿,不过略作思考,就上去搭了话,得体,客气,一点也不唐突。

明秀甚至没多余力气诧异,情绪在长睫上凝了一瞬,倏忽而逝。

倒是展有庆,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在贺以诚跟前,他觉得自己一下变矮了,矮到最下头,成踮脚的泥土,但又有种男人的本能提醒自己:是冲明秀来的。

那又怎么样?

展有庆是没资格顾及本能的。

贺以诚帮他们找了最好的大夫,住单人病房,所有检查、用药,全是他开销。

之前县医院那是什么条件?一个走廊里,全躺着人,一股子尿骚味儿,皮肉半坏的味儿。

展有庆一跟他说话就结巴:“贺老板,这怎么……这怎么好意思……你看你忙前忙后,我们……”

贺以诚听他开口,心里已经是顶天的不耐烦,脸上微微笑:“当借我的了,看病要紧,明秀是我的老朋友这点忙应该帮的。”

他懒得跟展有庆说话,也跟他没什么可说的,这个男人,翻来覆去就是那些感激不尽的几句话,一点用处也没有。

本来,明秀也是拒绝的,可贺以诚几句话就让她接受了。

“你得为孩子想,她还小,你好了她才能有依靠。”

明秀把脸偏过去,枕头湿了,他坐床边,非常温柔地告诉她:“别害怕,实在不行我带你去北京看病。”

好大一会儿,明秀才转过脸,她的眼睛,像孔雀河的水。

“我欠你这么多,还不清了。”

贺以诚摇头:“你不欠我的。”

“怎么不欠?我知道,钱花的多了去了。”

“我自己愿意。”贺以诚说完,把随身的包打开,掏出几份简陋的蜡纸油印,他笑笑,“你看,我大二那年,有几个诗人跑学校里贴的诗歌,赶在保安撕下来前我们先揭了到宿舍里念。”

“大二?”明秀接过油印,她看了许久,算出来了,“是七九年的事,快二十年了。”

贺以诚眼睛很酸:“你知道是七九年的事?”

她虚弱点头:“知道。”他哪年上大学,哪年毕业,她都知道,再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真好,那会儿大家都读诗。”她想告诉他,她其实也买过舒婷的《双桅船》,可有一次,被展有庆他妈点柴用了。

“我记得,你以前不爱读这些。”她了解他,有点疑惑地看着贺以诚。

贺以诚没解释什么,说:“绝版了,你收起来吧,我确实不爱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