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捕捉转变中的现实(10)

我觉得《任逍遥》有很多问题。一个是我们在克服使用数字摄影的弱点时,放弃掉很多东西。比如没办法大量地拍外景,因为在自然光下,影像的质量不是很好。还有摄影机的长度,有些太大我没法使用,所以数字摄影对我还是有一些限制的。但用数字拍电影是新的经验,拍摄时压力非常小,拍起来很放松,内心是非常开放的,可以尝试很多形式。

比如电影最后倒数第二场戏,小纪骑着摩托车下公路,我觉得只有DV能给我这样的机会拍到这个镜头。在这场戏里,小纪骑着摩托车,突然开始打雷、下雨,整场戏配合得非常美,这环境正好配合他的心情。那时我已经拍好这场戏,准备收工时,天空突然暗了,看起来快下雨。我就想我们是不是要再拍一个。如果我用的是传统的底片,我会说算了,已经有一个很好的了,但因为我们用的是DV,没什么压力,非常自由,所以又拍了一次,最后拍的这个就用上了。

还有就是用DV在公众场合拍摄时,它会有一种抽象性。这是我在拍摄过程里需要重新调整的地方,因为刚开始用DV来实验的时候,我以为DV可以非常机动、非常活泼,但实际上在公共场所用DV拍时,我反而发现能拍到一种非常抽象的气质。每一个空间都有种抽象的秩序在那里,如果用传统底片会打破这个秩序,它会使现场气氛升温,人都会变得很激动、很活跃,但DV和人相处时都很安静,我反而能拍到一些非常冷静、非常疏离、几乎是抽象的气质。这是我拍了几天以后调整的一件事,我觉得和这种荒芜、青春的故事也很配合。

●──您会继续用DV拍下去吗?

有的题材会,不是所有的题材都适合DV,但有些题材非常适合。我最近会拍一部纪录片,也可能把它发展成一个介于故事片和纪录片之间的作品,这片子就非常合适用DV拍。还是没有剧本,我打算回我家乡去拍,DV可以支持这样的计划。如果要回我家乡拍传统电影,就很难找到钱,所以我要看到什么拍什么(笑)。不过我下一部故事片是汾阳一个矿工的故事,会用传统底片拍,可能是超35毫米。

●──谈谈你电影中一些地点的拆除与毁灭。如《小武》快到结尾的时候,整条街要被拆掉了,到了《任逍遥》,好像整个城市都破灭了,像废墟一样,能不能谈谈您电影中道德的破灭、青春的破灭,或是建筑物的破灭?

《小武》和《任逍遥》有一些关联,不仅是小武这个人物在《任逍遥》中又出现,也是对《小武》中关于破坏的主题的一个回应。整个城市处于一个荒凉的境况里。老旧的工厂厂房也都不在生产了,整个城市给人一种冰冷、荒废的感觉。大同那个城市给我很多这种破败、绝望的感觉,就像你说的,是一种破败的感觉,我觉得住在那儿的人的精神状况也反映了他们周边的环境。

●──第五代导演跟第六代导演最大的差别之一在于,很多第五代电影作品都是改编自小说,但第六代都是导演自己编的故事。

这是个很大的转变。第五代导演必须依靠历史与文学来展延他们的素材,以从事电影创作。年青一代的创作者则是更加尊重自己的生命经验,他们希望用电影来直接表达自己的生命经验。当然,第五代导演也表达了他们的生命经验,但并不是那么直接,他们自己跟电影文本之间有一个距离,这个距离就是改编的介入。我之所以改变这种想法是因为我看了侯孝贤导演的《风柜来的人》,我突然觉得应该尊重自己的生命体验。但我也不排除改编小说或文学作品。我之后的一两部电影还会自己编剧,但未来我特别想改编一个小说。那是个法国小说,安德烈•马尔罗[9]的《人的状况》(La condition humaine),是写1920年代上海的故事,如果成的话,可能会在东南亚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