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捕捉转变中的现实(6)

●──在您所有的电影里,音乐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它也代表很多不同的东西,有时候是时间的流逝,有时候是人物之间沟通的方式,有时候又是一种文化的象征。不管是卡拉OK、歌剧、粤语歌、摇滚乐,或是哼唱的歌曲、唱歌的打火机,音乐好像无所不在,虽然它的运用很微妙,它给予人物以及整个电影叙述非常大的力量。

我自己非常喜欢音乐。读大学时曾写过一篇论文,谈电影叙事和音乐的关系。因为我觉得音乐的结构方式有很多可以借鉴到电影叙事里,那时开始有这种关于音乐与电影的抽象思考。后来我的电影用了很多流行音乐,是因为拍《小武》之前,中国内地突然开始非常流行卡拉OK。有次我和一帮朋友去我家乡的卡拉OK唱歌,看到一个非常孤独的男人,不停地唱同样的歌。他唱得非常难听,刚开始我觉得很烦,后来时间久了,我看着他唱歌突然觉得很感动。这让我开始对流行文化有一种新的见解。对于在那样艰难的环境里生存的人来说,流行文化提供了一个温暖的归宿,一个让他们自我安慰的地方。那一幕让我非常感动。所以写《小武》的剧本的时候,就把很多卡拉OK的情节写在里面。

另一方面,我是1970年出生的,1980年代初正是我成长的阶段,那时候中国流行音乐开始兴起。我基本上是伴随着流行音乐长大的,流行音乐在我们这一代的成长过程中扮演了非常重的角色。一开始是港台的音乐,后来开始有些国外的流行音乐进来。这对我们非常重要,因为在这之前中国没有“流行文化”,有的都是样板戏、革命文艺那种模式。我记得特别清楚,我第一次听邓丽君[2]的歌,就像《站台》里一样,是偷偷听台湾广播的短波时听到的。当时年纪还小,说不清楚她的声音为什么打动了你,就好像有魔力一样。在那个时候,我每天时间一到就会开收音机听她的歌。

上了大学以后,再回想这段的时候,我明白了她的音乐代表了我们文化景观的重大改变。比如我们小时候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到了1980年代,我们唱“我们是八十年代的新一代”,都是“我们”,都是群体。但邓丽君的歌永远都是“我”,都是个体──“我爱你”、“月亮代表我的心”,完全是新的东西。所以我们那一代人突然被非常个人、非常个别的世界所感染。以前一切都在集体里面,住的是集体的宿舍,父母也在集体里工作,学校也是个集体,在我们的教育系统里,个人是属于国家的,个人是集体的一部分。但1980年代这些东西都改变了,最先改变我们的是这些流行音乐。

所以特别是在《站台》里,我想把成长过程里曾经感染过我、让我感动的音乐都放在里面。经由音乐,让它在叙事上有历史性。另外也用一些非常具体的音乐来代表某个年代中国人的生活状态。比如1980年的时候,中国开始改革开放,国家要鼓励人民乐观地迎向未来,就写了一首流行歌叫《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它最重要的意思就是:“再过二十年,我们会实现四个现代化,那时候我们再相会,天也美、水也美。”也就是说,国家许给人民一个巨大的承诺,未来会很好,明天会更好。这首歌是19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非常重要的一首歌,每个年轻人都在唱,社会上充满了激动与希望的气氛。到了86、87年,我们开始接触《跟着感觉走》这样的歌,那时“文革”早已结束,思想开始解冻,开始有思想自由与表达的自由。后来有了崔健的《一无所有》。所有这些歌都代表那个时候的社会状态。所以我这样年纪的导演,像我是没办法逃开流行音乐的影响的。所以是有很多东西吧,历史的原因吧,这些歌打动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