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歌:历史革命与反叛电影(9)

●──荆轲刺秦的故事一直广为人知,而在中国电影界,过去十年这个题材被反复搬上银幕。除了您的《荆轲刺秦王》,还有周晓文[14]的《秦颂》,以及张艺谋的《英雄》。为什么这么多当代导演为这个故事所吸引?

别人怎么想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我为什么要拍这个电影。很简单,我觉得我是个受历史和政治影响很大的人,有件事是我一直耿耿于怀,放不下,我们是如何论断独裁的?为什么两千多年来,中国第一个皇帝秦始皇独裁的合法性一再地受到争议?这是我特别想不通的一件事。而且他是个开创制度的人,他受到的都是赞扬。他说把这个伟大的国家统一起来,是为了避免更大的灾难和战争。在这部电影里我要问的问题非常简单,就是目标和手段之间的一致性,能不能用肮脏的手段去实现一个崇高的目标?我的答案是不行,绝对不行。所有的独裁政体都这么说,希特勒这么说,墨索里尼也这么说,他们都说国家社会主义是最好的、法西斯主义是最好的,但他们用的都是些什么手段?毛泽东说“文化大革命”是最好的,但是有多少人死于这个运动?

所以我觉得说到底,《荆轲刺秦王》是部人道主义电影,是用人道主义去否定和反击那样的英雄崇拜。但我也没有简单地把秦始皇写成一个典型的暴君,我觉得他是一个人,是一个逐渐被权力腐蚀的人,就这么简单。这部电影我想说的是,你是不是有一个好的理想要看你的手段。所以我不觉得布什是对的,不能用战争的手段去达成,不管你的理想有多好。不管大家对《荆轲刺秦王》有什么说法,我认为我拍了一部伟大的电影。我真的是这么认为。

●──您是否在这部片中“借古讽今”?

今就在古里面,古就在今里面,是同一件事,过去发生的事情,今天还在发生。连借古讽今都谈不上,根本就是一件事儿。这电影明白地述说现在发生的事。

●──《荆轲刺秦王》有两个版本,能否谈谈这两个版本的不同之处?

第二个版本是我被迫为欧美市场做的,他们派了一个人到北京来说你应该这样剪、那样剪。因为这是一部预算很高的电影,我没办法不听,心里很不开心,因为我觉得原来的版本(日本发行的版本)更符合我的原意,很遗憾,我这个版本只在日本公映过。[15]

●──是否经过《风月》的经验以后,您决定自己写剧本?

那倒不是。虽然这个剧本大部分是我写的,但严格来说我并不想写,我觉得自己写不一定好。原因是,导演自己写剧本,没人会批评,别人只会说好。但是我觉得它不太符合现代电影的潮流,现代电影的潮流就是娱乐性。这部电影也没出什么错,这是部太过严肃的电影,如果说它有缺点,这是它唯一的缺点。

●──是否可以请您谈谈拍摄《荆轲刺秦王》中大型战争场面的经验?在细微、个人化的《孩子王》之后,处理大规模的场景,调度大型战争场面及几百位临时演员,对您而言是否有困难?

我一直试图找到我自己的表达方式,我自己的表达方式即是我的内容。其实我对过分注重情节的东西始终不感兴趣,情节很重要,但是过分注重情节,就变成了大家都能做的东西。你说的对,《孩子王》里有那种气氛,那种只可以让人意会的东西,其实有机会我还是会拍的,还是能做到这一点。

●──《荆轲刺秦王》之后,您到了好莱坞。虽然在那里中国的电影审查不再是问题,但您却必须面对同样巨大的力量,也就是西方的电影市场。市场的运作也有其规则与限制,您的经验如何?

很不适应。问题在于它不在乎你能不能拍一部好电影,它在乎的是你的电影能不能赚钱,这就在根本上跟我们这些人的愿望相违背。我也不是说我永远都不会去好莱坞拍戏,只是那个经验让我觉得我为什么那么笨,为什么会那么去想问题,那是个不舒服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