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5/6页)

姐姐和姐夫都变了模样,姐夫比以前稍瘦一点,脸上却不知为什么给人虚肿的感觉。两腮稀稀落落地留起了半茬胡子,使整个脸膛显得肮脏不洁。

姐姐则瘦得十分厉害,双颊塌陷得有些脱形,脸上没有化妆,暴露着病态的蜡黄。保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冲上前去叫住他们,也许那个他一直不愿承认的担忧此刻占据了意识。那就是,姐夫作为权家的后代,依然对陆家充满仇恨,姐姐作为权家的媳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保良不能肯定他的姐夫对那些时过境迁的恩怨已不再挂齿,也不能肯定他的姐姐还和他一样爱着父母双亲,尤其是当着权虎和一个外人的面时,他甚至不能肯定,姐姐是否愿意和他姐弟相认。

姐姐擦着眼泪,低着头蹒跚着从巷口走回,她走进小院以后保良才梦醒般地跟了上去。他跟进院内没有做声,一直跟着走近小楼,在姐姐打开一户房门时他才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姐!”姐姐居然没有听见,没有回头,木然地走进门去。保良在姐姐错身进屋的刹那紧追几步,赶在房门掩上之前,双手扒住了门扇。

“姐!我是保良!”

姐姐被吓了一跳,蓦然回头,目光惊惶。保良拉着门挤进屋子,声音激动得禁不住变了腔调。

“我是保良!姐。我一直找你!”

姐姐张皇地后退,她显然认出了保良,但保良的出现显然让她不知所措,陷入慌张。

在见到姐姐之前,有多少晨昏寒暑,保良就有多少猜测估量。他猜测姐姐依然爱他,也猜测姐姐早已绝情,但当姐弟终于重逢相见的此刻,保良万念皆空,脸上只有眼泪,心里只有疼痛。他只想张开双臂去拥抱姐姐。他已经长大了,他的双臂颀长有力,他用双臂把姐姐抱在怀里,他能感觉到姐姐曾经那么丰满的身体,现在已经瘦骨嶙峋。

保良哭了,他的眼泪已经积存多年,他的眼泪代表了对母亲,对父亲,对童年和家乡的全部思念。他再也不愿控制,他要在姐姐的肩头,让悲伤纵情而出!

“姐,我一直找你,我特别想你……妈让我找你,她让我一定要找到你!”

但姐姐没有哭,她的脸庞神经质地抖着,目光回避着保良的哽咽。她的声音也有几分陌生,变得那么虚弱迷离。

“我不认识你,你是谁,你出去,我不认识你……”

保良摘下了左耳上的耳环,他把耳环端到姐姐面前,他坚定地说:“这是妈给我的,她让我带着它找到你,妈说你看见它一定会想家的!姐,妈给你的那只耳环呢?妈在你结婚的时候送给你的那只耳环呢,还在吗?”

姐姐低了头,往屋里走,嘴里依然喃喃地说:“我不认识你,我没有耳环……你跟妈说,我早就不是她的女儿了,我早就不是陆家的人了。你去跟妈说,我早就把你们都忘了!”

“妈已经死了!”

保良喊了一下,他已泣不成声:“妈早就死了,她死的时候……让我一定要找到你!她说你只要见到这只耳环,你就见到她了,她也就见到你了!”

姐姐呆住了,她的眼睛里,忽然滚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她的喉咙里,忽然滚动着压抑不住的呜咽:“妈死了……妈死了?”

保良上前,伸开双臂,再次抱住了姐姐,姐姐也抱了他。姐姐终于哭出声来,姐弟二人终于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保良没有再回“强龙”。

他为“强龙”号买的菜不知扔到了哪里。

那天晚上,他就住在了姐姐的家里。那个不眠之夜,既亲切又陌生。天快亮时姐姐说你睡会儿觉吧,并且伸出手来,像保良小时候那样,摸了他的头发。

那个晚上保良说到了母亲,说到了母亲对姐姐的刻骨思念,说到母亲对保良的临终嘱托。他也说到了父亲,说到父亲的婚事和后来的家庭不幸;也说到了自己,自己的打工经历和之前的离家出走。夜深时分姐姐从柜子里把母亲的另一只耳环拿了出来,给保良看,两只耳环并排放在一起,让保良再次热泪盈眶。这对镶钻的耳环珠联璧合,象征着团聚,也象征着母亲的心愿终于达成。但姐姐没有敞开谈她自己,她只说她这几年一直和权虎共同生活,还说她的儿子已经六岁,取名叫权雷,小名就叫雷雷。保良说姐你这些年想过家吗,想过回家看看爸妈吗?姐姐想了一下,摇头,说没有。她说:权虎恨你们,他家破人亡,已经够惨的了。我既然嫁了他,就得跟他在一起。我的这个命,就注定了只能有一个家,我要了这个家,就不能再要原来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