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的终结(第2/3页)

事实上,文学的危殆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发生的,其征兆也不是在二十年前、五十年前才开始出现。这种危机蛰伏于现代文学的内部,在现代文学的大厦奠基之初,斑驳的裂纹就已经清晰可见。自从文学被强行征用的那一刻起,“滥用”也就不可避免。自从文学一夜之间变得辉煌无比的那个时刻起,就已经埋下了巨大的隐患。就我的记忆所及,早在一百五十年前,福楼拜就已经发出“文学已死”的警告。那么,福楼拜从他所处的社会状况中,从他自身所面对的文学现实中,到底观察到了什么?

我们知道,福楼拜是一个对写作十分严谨,既现代又保守的作家。从“现代”的意义上说,他的《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作为现代小说修辞的奠基之作,对法国文学,特别是自普鲁斯特到1950年代的法国新小说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从保守的一方面来说,福楼拜晚年一改《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的创作路径,写出了让读者多少有点迷惑不解的《布法与白居榭》(1882)。这部作品未能写完的根本原因,从某种意义上说,正因为它是无法写完的(这会使我们联想起写作《城堡》的卡夫卡)。写作《布法与白居榭》时的福楼拜,似乎是毫无来由又出人意料地陷入到了彻底的怀疑主义境地之中,与他创作脍炙人口的《包法利夫人》时的明晰与控制力形成强烈对照。这部小说写法上的回归传统,特别是描述对象的复杂和玄奥,哲理思辨层次上的晦涩艰深,构成了一种奇妙的统一体。我以为,莫泊桑对他老师的评价是十分切中肯綮的:这部小说所预设的描述对象,本来就不是什么社会生活,而恰恰是观念本身。由于种种原因,这部著作在文学界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1]

我们知道,在十九世纪之前,现代文学的实践恰恰将对“现代”的质疑和批判作为自己的首要前提,这种悖论式的实践本身就是现代文学最重要的特征之一。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对“现代”的质疑与批判,不约而同地指向了现代社会最隐秘的核心——法律;而福楼拜的《布法与白居榭》则将反思的锋芒指向了资本主义机制的另一个堡垒——知识和知识生产。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布法与白居榭》作为对当时社会精神困境的隐喻,其重要性甚至要超过《包法利夫人》。

生活于巴黎的两个抄写员,布法与白居榭,因对现代都市生活感到厌倦,产生了悲观厌世的情绪,幻想着离开这个世界,离群索居。一笔意外的遗产,使得两个人不切实际的计划得以实现。他们断然辞掉了抄写员的职位,出发前往乡间,隐居于偏僻的庄园别墅,将自己的余生贡献给各种知识和学问的探讨,并试图梳理这些知识与当代生活之间的关系。他们所涉及的知识领域囊括了园艺学、农学、医学、天文学、地质学、文学、历史、政治、宗教、法学、社会学,甚至还涉及骨相学和养生学(福楼拜似乎像歌德那样,试图将人类一切存在及相关知识认真参详。作者本人为写这部著作,阅读了一千五百本以上的各类文献)。

然而,从他们抵达乡间的那一天起,各种意想不到的困境和悲哀,一直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这其中有他们与当地居民之间的矛盾,与庄园管理者之间的争执,当然也包括他们两人之间的意见不一。但最大的绝望(尽管福楼拜一开始没有点破),是他们想象或理想中的隐居生活与现实的“所是”构成的巨大反差。钻研学问也不能给他们解决上述问题提供什么帮助。因为他们悲哀地发现,不仅各个门类、各学科的知识之间充满了矛盾和悖论,甚至在单个的知识内部,也充满着矛盾和悖谬的状况(在卡夫卡那里,法律也是作为一个荒谬和充满悖论的存在而出现的)。最后,这两个在乡居生活中被弄得焦头烂额、身心疲惫的现代隐士,终于重新回到了巴黎,回到原来的公司,重操旧业,去当一名抄写员。布法与白居榭,就像卡夫卡笔下的“急性子的年轻人”一样,对资本主义社会严酷性的估计既天真,又单纯,其结局与卡夫卡的人物完全一致。这个结尾充满了暗示性和象征意味,可以看成福楼拜的卡夫卡式的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