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摆(第2/3页)

卡夫卡无疑是揭示了个体在这个世界上的绝望与荒谬感。但这个个体是“我”或“我们”(在很多场合它只指卡夫卡本人)。他从来不说你们、他们甚至所有的人都没有希望。没有希望的是“我”。是那个可怜的落入猫与捕鼠器之中的耗子,他惟一的自由是可以选择被捕鼠器抓住,还是被猫吃掉。在这里,卡夫卡显示出了他的审慎和悲悯。灾难所粉碎的不是整个世界,而是这个世界中的“我”或“我们”:“我们都充满了虚无主义思想,充满了自杀的念头——而这些念头是上帝的脑子里出现的。”卡夫卡这样说。我们说他有着非凡的记忆力,首先是指他对上帝(神秘经验)的记忆,这是不可磨灭的。上帝所降下的罪或灾难能够真切地被某一个有记忆力的人感觉到,当然隐秘的希望也只对这样的个体才会产生。

卡夫卡的故事是一个不发展的故事,从起点回到起点,或者说在被各种因素的纠缠中陷入了泥沼,剩下的就是一只秋千的摆动。那是写作《观察》时的卡夫卡。他很早就注意到了秋千的奇妙功用:在一个点与另一个点之间来回运动,所谓的变化也不过是摆动的幅度增大或变小而已。如果对幅度加以严格限定,它更像是一只钟摆。卡夫卡难以表达经验中传统社会的记忆与现代城市居民的生活构建的两个极端之间的摆幅。当然,这两个极端我们还可以用以下的概念来代替:出发地与目的地、生与死、爱情与绝望、罪与惩罚(或赦免),诸如此类。

最后,我想来谈谈卡夫卡笔下的那些女性,幻想中的爱情,单调的欲望。粗一看,卡夫卡的小说中的情欲描写显得露骨和肮脏。《诉讼》或《城堡》中的K,几乎是每看到一个年轻的女性都会立即表露出性的饥渴和幻想,其行为更是粗鲁和突兀,比如莱妮、比尔斯纳、法院里遇见的陌生姑娘、听差的老婆、弗丽达、奥尔珈姐妹……在《诉讼》中,K的被捕弄乱了比尔斯纳小姐的房间,他要等她回来向她道歉并作出解释。可实际的情况是,比尔斯纳小姐一回来,K就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抓住她的手:

K说着跑了出去,抱住她,吻她的嘴,接着又吻遍了她的脸,就像一只干渴的野兽用舌头尽情地吸吮一潭终于找到了的清泉。最后他又吻她的脖子,她的咽喉,他的嘴唇在那儿停留了好长的时间。“现在我要走了,”他说,他本来想叫出比尔斯纳小姐的奶名,可是他不知道。

K的举动多少有点让人诧异,因为比尔斯纳小姐几乎还是一个陌生人,K去找她是为了道歉,而不是深思熟虑的求爱。人物的举止发生了突然性的偏转,这样的例子在卡夫卡的小说中比比皆是。我们说过《诉讼》中的每一个年轻女人都会引发K扑向她们的强烈冲动,这不是什么爱情,甚至也不是欲望,而是来自某种动物的本能。我们再来看看K与莱妮之间的关系。K跟着叔叔去找一位有名的律师,以便帮助自己打赢官司。可到了那里之后,他立即和律师的情妇好上了。他们两个人像胶水一样地黏在了一起,又像两头饥饿的动物互相撕咬着,将律师和他的叔叔撇在了一边。这并不是说K已经忘掉了他的官司,忘掉了律师的重要性,而只能说明莱妮这个女人(就像任何普通的女人一样)具有一种奇异的、不可抗拒的魔力,把K牢牢地吸引住了。这不禁使我们联系起《城堡》中的弗丽达。在城堡的阴暗酒店中,K与弗丽达一见面,就被对方深深地吸引。这个长相平平的姑娘只看了他一眼,K就觉得这目光已经把与自己有关的一切难题都全部解决了。他们很快地滚入了桌子下面,开始了疯狂的性爱。

米兰·昆德拉曾经提出,卡夫卡小说中的性行为,尤其在《城堡》中的K与弗丽达身上,呈现出来的完全是肉欲,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情。这种说法又显得过于绝对了。因为在《城堡》的结尾处,当弗丽达投入助手的怀抱时,K的失魂落魄是显而易见的。另外,在《诉讼》中,当K走向刑场时,眼中浮现出来的秀丽倩影依然是比尔斯纳小姐。也有人指出,《诉讼》中的K勾引了莱妮,《城堡》中的K勾引了弗丽达,其目的是完全功利性的,因为莱妮是律师的情妇,是个“有办法的人”,而弗丽达是官员克拉姆的情妇,能帮助他完成自己的使命,这种解释从表面上来看,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我们又如何解释K对其他众多女性的暧昧态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