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小说的两个传统(第2/4页)

那么,什么是中国小说内在的规定性,或者说,什么是中国小说“尚未损害的自然”呢?由于上文所提到的原因,要回答这个问题十分困难。我们不妨以明清的章回体小说为例略作分析。

在美国学者浦安迪教授看来,采用旧白话来创作的章回体小说不仅与笔记丛谈、志怪传奇一类的文言小说完全不同,与西方的长篇小说(novel)亦有本质的区别。他将章回体视为一个孤立的特殊文类。如果仅仅就章回体的特殊结构形式来看,浦安迪的看法当然不无道理,但问题是,章回体小说从叙事到文体与其他小说的文类的“声气暗通”也不容忽视。我以为从文言小说过渡到章回体,其基本发展脉络也是十分清晰的,话本和戏曲等白话俗文学形式的成熟就是重要的催化剂。而章回体的最重要的源头甚至可追溯到先秦的史传类作品。历史学家唐德刚教授认为,《史记》这样的史学著作,实际上就是小说。正因为如此,章回体小说的特点也可以传达出中国传统文化的许多重要气息。

首先,由于章回体小说与史家的渊源,它所采取的叙事手段主要秉承了史传的笔法。不管是脂砚斋、张竹坡还是金圣叹,作为中国古典小说最重要的批评者和理论家,他们所运用的基本的概念范畴和评价尺度大都源于传统史学领域。另外,作者们“假语村言”一类的叙事笔法也都借重于《春秋》和《史记》一类的历史文本。这种隐晦曲折的叙事技巧也暗示了作者与叙事者之间的微妙关系。我们知道,西方小说直到十九世纪末期,“作者退出”的理论才大致成型,而在中国的章回体小说中,叙事中对作者的严格限制已经是文学实践的平常现象。这当然得益于章回体小说的作者长期以来受到史家笔法的熏染。有人说,中国小说的“限制视角”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才由西方输入,这一论断的武断和无知自不待言,起码也有违文学史的常识。

举例来说,司马迁对于韩信的态度和评价,并不是由作者本人和盘托出,而是通过不同人物关系的对比自然呈现的。《淮阴侯列传》中的韩信形象与《项羽本纪》中的韩信形象并不一致,甚至互相矛盾。作者正是通过多次书写,使不同的人物侧面构成张力。作者的个人好恶并非没有,但落笔通常十分谨慎,而把评价的权利交到读者手中。《水浒传》完全采取了类似的笔法,由于作者隐藏得太深,其后果是,历年来对于“宋江”这一人物的评价众说纷纭,至今莫衷一是。

其次,因为中国传统文化没有西方强大的宗教背景,代表最高价值的“道”与代表世俗权力的“势”相抗争的时候,无法得到教会的支持,所可以依托的惟有个人的道德自觉。所以,中国传统文人特别重视个人的道德修养。这当然也影响到中国小说特色的形成。较为明显的两个后果,一是中国小说对经验作者提出了极高的要求,所谓文如其人;再就是中国的小说与传统文化的其他分支一样,特别重视内在的超越。我们知道,文学和宗教一样,都是超越现实的重要力量,但中国的超越是经由世俗完成的,“游于世俗,泯然无迹”。也就是说不离世间而超越世间。我认为,中国的章回体小说所特别强调的“世情”、“世事”和“人情”,既是描述的对象,也是超越的对象。《金瓶梅》所描述的自然是市井生活,十分芜杂琐碎,但在不知不觉中,读者就会看到作者的“佛心”所在,就会体会到强大的精神超拔的力量。《红楼梦》尽管有一个“太虚幻境”式的哲学外衣,但作品的内在肌理严密而细致,作者的写作目标之一,就是在对世情的描述上与《水浒传》一较高下。也正是这个原因,我们才能理解金圣叹为什么要“腰斩”《水浒传》,并对前七十回进行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