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如此朋友(第4/7页)

雍正想得倒好,可惜办不到。君臣分际,隔如天壤。一个高高在上,雷霆雨露都是恩;一个匍匐在下,稍不留神就是错。天差地别如此,哪里还能“贴心”?又哪里贴得拢来?还说交心什么的,拉倒吧!臣下的心思,瞒都瞒不过来,还敢交出去?即便是有所求,也不敢明目张胆。为什么呢?怕越分。比如田文镜想“抬籍”,就不敢对雍正说,只好请杨文乾代言。[15]事后,雍正责问田文境“为何不以实告”,还说“朕甚嗔汝”。但嗔归嗔,田文镜下次还是不敢的。田文镜再糊涂,也不会不知道君臣之际不是什么“恩义兼崇”,而是“天上人间”,哪能不拘形迹,无话不谈呢?

其实就连鄂尔泰,心里也很明白:他对雍正,也是不能把所有的真话都讲出去的。比如雍正嘴巴上说“朕素不言祥瑞”,其实最喜欢搞祥瑞,这就不能戳穿。不但不能戳穿,还要起劲搞。所以鄂尔泰居然是地方官员报祥瑞的第一名。以鄂尔泰之精明,怎么会不知道“一禾九穗,牛生麒麟”等等其实是胡说八道?但他认为这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也有助于增强雍正的自信心。这就像说一个老太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一样,是一种“善意的谎言”,不必较真,也不能较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当一个姓刘的大理令因此而奚落他时,他不但不记恨,反而向雍正保荐了这个官员。他心里有数嘛!

雍正自己心里也应该有数。他对群臣说:“君臣之间惟以推诚为贵,朕与卿等期共勉之。”但他自己,能对臣下不猜忌、不防范、不整治吗?比如雍正暗示大家起来揭批年羹尧时,大家都不揣摩,都不动作,或者傻乎乎地说年羹尧这个人多少还有些功劳,雍正能满意吗?显然,不揣摩是不可能的。而且,说句不好听的话,揣摩不到位才是糟糕。四年(公元1726年)底五年(公元1727年)初,两总督三巡抚报告黄河水清。古人云:“黄河清,圣人出。”当然是祥瑞。雍正大喜,给文武百官每人加了一级。这时,有个大理寺卿名叫邹汝鲁的,写了篇《河清颂》来拍马屁,内有“旧染维新,风移俗易”两句,意思是说正因为皇上搞改革,实行新政,黄河才变清了。谁知却使雍正大为恼怒,质问邹汝鲁“所移者何风?所易者何俗?旧染者何事?维新者何政?”一怒之下,将他革职,罚到荆江工程去修水利。你想,马屁拍不好都要倒血霉,把真话都讲出来岂不更是冒傻气?

实际上,雍正并不完全反对揣摩和逢迎。鄂尔泰报祥瑞,就是吹牛拍马,怎么就没有罪反倒有功?可见,雍正也喜欢有人来拍马屁,和别的皇帝没有什么两样。他讨厌的,是瞎揣摩和乱逢迎,比如前面那位写《河清颂》的老兄就是。雍正推行新政不假,希望有人来唱颂歌也是真。可是雍正要作秀,要按照中国文化的老传统,把黄河变清归功于圣祖仁皇帝在天之灵的赐福,邹汝鲁偏说是什么推行新政的结果,这不是唱反调吗?再说,雍正最忌讳的,就是有人说他和康熙不一样,说他不敬天,不法祖,不到三年就更改为父之道,既是康熙皇帝的“不肖(不像)之子”,又是康熙皇帝的“不孝之子”。邹汝鲁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当然会挨上一脚。

那么,要怎样做才对?雍正认为,关键是要诚。也就是说,即便是拍马屁,也要拍得诚恳。如果不是诚心诚意来拍马屁,那就不如不拍,老老实实做你自己的事去。只要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就是公,就是忠。即便不说什么奉承话,雍正也不会恼怒只会嘉奖。从这一点讲,雍正倒是比许多离开奉承话就活不下去的皇帝高明得多,他并不要求每个人都拍马屁。

马屁要拍得诚心诚意,这似乎很可笑,但在雍正那里完全合乎逻辑。雍正的逻辑是:君臣应该同心同德,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如果君臣俱为一体心心相印,则臣下对皇上的肯定,就是由衷的赞美,不会是什么奉承逢迎了。这样一种赞美,由于是发自内心的,便可以叫做“诚恳的马屁”。比如鄂尔泰对雍正“出奇料理”的赞美就是。鄂尔泰认为,雍正处理曾静一案,考虑的不是曾静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千百亿万人”,因此,才敢于将曾静一案的案情、口供、上谕“遍示臣民,布告中外”。这就非有“大光明、大智慧”,能“无我无人,惟中惟正”不可。古往今来,实在没有几个人能做到。鄂尔泰这些话,别人听着可能肉麻,雍正却不认为是拍马。因为讲出了道理,而且讲到了点子上——雍正处理此案,确实并非就事论事,确实体现着他的政治远见。这些政治上的深谋远虑不能为一般目光短浅、见识庸常的臣子们所理解,却可能为鄂尔泰心领神会,由衷赞赏,因此是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