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窟边 《雨》作品三号(第2/5页)

然而有一次,辛的脚后跟一陷落,就听到“喀”地,感觉有什么薄薄的东西被踩碎了。即使及时收劲,还是来不及了。感觉那东西比蚁窝来得硬些,也比较干。拨开泥土,捡得若干碎片,看来像骨头——林中不乏野兽的骨头——即大声唤父亲。阿土拿锄头把周边的土挖开,挖出一个大洞,就看到一个头骨连着脊骨,已经发绿,看来是人骨。即把它埋回去,搬了数十颗大小的石头叠在上头,拈香要求辛给它磕头跪拜赔不是。向它诉说他不是故意的,谁教土表毫无标记,以后初一十五会给它烧香、大节日会给它拜生果鸡肉云云。但这事难免让阿土心里留下疙瘩:孩子会不会就是因此而遭逢厄运呢?一脚踩爆人家的头盖骨呢。辛出事后他更确信是如此了。可那时没想那么多,只觉得那么容易被一个小孩子踩破,那头骨一定是非常久以前就埋在那里,早就投胎转世轮回不知几回了。但听辛描述那不小心踩破时的爆裂声,他心里就像被扎了根刺,脑中浮现的是,鸡蛋被敲破时蛋清涌出那瞬间的形象。

辛也晓得在林中尿急,拉下裤子时,要大声喊“闪”,以免冒犯了闪避不及的土地神。

那个下午,阿土又专注地为那艘鱼形船上漆,每一个刻痕,每一处转折,每一片鳞;略微有虫蛀处更是以漆深渍,起了毛边的则以砂纸磨平之。时间有点没拿捏好,看到日光有点偏斜即匆匆忙忙地出门去,也没确认辛究竟跑到哪去玩了。他依稀有问过妻子,妻说:我看他拿着畚箕提着桶往火车路那边跑,多半是去抓打架鱼了。孩子出门前应该有跟他打过招呼的(“爸,我去掠鱼。”)但他太专注了,顶多也只是唔了一声,重复叮咛:水深的地方不要去。况且衔着的烟斗烟烧得很大,有时会把自己也熏得有几分恍惚,没注意外面的声音。

为了抵消失去而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也三岁了,已经很会讲话,也乖巧听话,但,总觉得她没有辛幼小时的伶俐,辛的伶俐带着几分冷静。况且,是女儿呢,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到底没有真正把辛给生回来。香火还没有着落。报生时认真考虑过,是否要把辛的名字给她。后来还是决定暂且保留下来,给了她另一个名字。但辛的死亡一直没有向政府登录,只向学校那里推说他搬到别州去了。但迟早还是可能出问题。还好时局乱,有关方面没心思管这种小事。

妻还想再努力,总以为孩子幼小脆弱的魂只怕还在人间游荡,应赶快给他个躯壳,晚了只怕投生别处去,或退而求其次地投身为其他动物,就更认不出来了。

但阿土原本还有几分犹豫,毕竟每生一个孩子都加重不少负担呢。但夜晚太凉了,妻的忧伤让他心疼,她的引诱更令他难以抗拒,“把种子都给我吧”,每回她都楚楚可怜地哀求着。就这样她接连生下三个女儿,子、午、末,眼下妻又怀孕了。

辛入土那个月伊就受孕了。辛过世未满周年,为了辛而生的孩子就诞生了。

甫从产道辛苦地挤出来,母亲一看孩子,就摇摇头。因此孩子满月后不久,刚坐完月子,她竟然又怀孕了。在那年的末尾,又生下一个女儿。这下阿土自己也被吓到了,突然多出两个孩子。还好长女小叶非常懂事,妹妹生下不久她就晓得帮忙换尿布洗尿布什么的,虽然她自己也很小,不足五岁。但阿土因此而禁欲了大半年,后来实在拗不过妻子,又让她怀孕,哪知又是个女儿。妻的脸色明显的难看了,脾气也暴躁多了,伊竟怪罪起丈夫来——好像是他故意给了她母的精虫似的。阿土因无言而渐渐沉默了。他早就向妻子声明他也很喜欢女儿,但如果孩子多,到时只怕养都会有问题,遑论栽培了。末取名末,就表明不想再试了,阿土且要求伊结扎,但伊不肯,于是他说他自己要去结扎。妻哭着要求给她最后一次机会,再不行伊也只好认命了。伊多半还是想到传宗接代这样的事,而不是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