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11页)

“我得走了。”她说,“你待着吧,莫里斯,你们别散场。大家晚安。”

兰登太太步履缓慢,步态僵硬,她走后,莉奥诺拉说:“真不知道她现在哪里不舒服。”

“说不上,”兰登痛苦地说,“我想我得走了。咱们就玩到这吧。”

兰登少校真不想离开这让人开心的房间,他和彭德顿夫妇告别后,在房前的人行道上站了一阵子。仰望群星,他心想活着有时真是一件不幸的事。他忽然想起了死去的宝宝。全程那叫一个乱啊!生产时,艾利森紧紧抓住阿纳克莱托(因为他,少校,不堪忍受这场面),足足尖叫了三十三个小时。医生说:“你用力不够,再使劲啊”——哎,连小菲律宾人都在跟着使劲,他膝部弯曲,脸上汗如雨下,和艾利森一起撕心裂肺地一声声嘶喊。后来,孩子生出来了,他们发现婴儿的食指和中指连着,少校唯一的想法是,若让他去摸摸小宝宝的话,他会浑身哆嗦的。

这件事拖了有十一个月。当时他们驻扎在中西部,他常常冒雪回家,在冰箱里找点像金枪鱼沙拉冷盘等吃的填肚子,满屋子都是医生和护士。阿纳克莱托在楼上忙着,把尿布拿到灯下观察大便,或者帮艾利森抱孩子,她则嘴巴紧闭,走来走去,在房间里来来回回不停地走。待一切过去后,除了感到解脱,他没有别的感觉。可艾利森不是!冷酷的现实给她心里留下无法释怀的痛苦!她又是感情特别、特别的细腻!没错,人生也有悲伤之时。

少校开了前门,看见阿纳克莱托正下楼来。这个小菲律宾人走起路来风度翩翩、泰然镇定。他穿着凉鞋、柔软的灰色裤子和一件蓝色亚麻衬衣。扁扁的奶白色小脸上闪动着一双乌黑的眼睛。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少校——下到楼梯底层的台阶时,他慢慢抬起右腿,脚趾像芭蕾舞演员那样绷弯,手掌猛地在空中一挥。

“笨蛋!”少校说,“她好着吗?”

阿纳克莱托扬起眉毛,慢慢地闭上肤白精致的小眼睛。“很疲惫[15]。”

“哎!”少校气呼呼地说,因为他一点法语也不会,“呜哩呜噜呢穆呢穆!我问,她好着吗?”

“这是[16]——”阿纳克莱托也是近期才开始学的法语,他不知道“鼻窦”这个词的法语怎么说。不过,他的回答一本正经、让人记忆深刻,“乌鸦先生呆在一棵树干上[17],少校。”他停顿了一下,打了个响指,像是在大声自语般幽幽地补充道,“热腾腾的肉汤,卖相很诱人哦。”

“给我做杯鸡尾酒。”少校说。

“我突然就好。”阿纳克莱托说。他很清楚“突然”不能用来代替“马上”,因为他和兰登太太一样,讲一口优雅、漂亮的英语。他故犯此错,只为把少校搞得更晕乎。“等我备好托盘,再把艾利森夫人安顿舒适了,就立马给您做。”

按照少校的手表,准备这个托盘就花了三十八分钟。小菲律宾人轻盈活泼地在厨房里一阵忙乎,又从餐厅拿来一盆花。少校在一边看着,毛茸茸的双手叉在腰上。自始至终,阿纳克莱托在快活地喃喃自语。少校听到什么鲁道夫·塞金先生,还有一只猫在糖果店里转悠,毛发粘上了花生脆糖渣。这期间,少校给自己调制了酒,又煎了两个鸡蛋。等这三十八分钟的托盘准备完毕后,阿纳克莱托两脚交叉,站在那里,手端托盘举在脑后,身体缓缓地摇摆着。

“天啊!你真是个奇葩,”少校说,“如果我能把你弄进我的营里,我还有啥不能办的?”

小菲律宾人耸耸肩膀。大家都知道,他认为主在造人时犯了严重的错误,他自己和艾利森夫人除外——此外还有那些舞台聚光灯后的人、侏儒、伟大的艺术家,以及诸如传奇人物等。他沾沾自喜地低头欣赏着托盘。上面有一块黄色亚麻布、一个盛着热水的褐色陶壶、肉汤盅和两块浓缩肉汤冻。盘中右角放着一只蓝色的中国小饭碗,碗里是一束柔毛米迦勒节雏菊[18]。阿纳克莱托伸手小心翼翼地折下三朵蓝色花瓣,放在黄色餐巾布上。其实,今晚他并不是像他表现的那么快活。他时而露出焦虑的眼神,又不时地用微妙和指责的眼光迅速地瞪少校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