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黄金岁月的回魂

每回“提货”,都找张姑娘。五十多岁的张姑娘,就是当年黄月媚当大夫时的护士。现在仍在深圳一家医院工作。

张姑娘把“东西”交给媚姨,放在饭壶中。货源本来充足,但耳语:

“打通关节才张罗到这么些个,最近风声紧。”

媚姨的资讯来自香港八卦周刊:

“周刊的狗仔队上来拍照——”

“就是。”张姑娘叮嘱,“这两个星期别来提货了。就是客人上来也许吃不上。”

媚姨听了没趣,沉吟:“唉——那再说吧。”

走时不忘塞她一个红包酬谢。

二人正说话时,张姑娘忽瞥到一个男人的背影,有点佝偻,衣着寒伧,五六十岁了,秃顶的“地中海”。他走过,疑幻疑真。

张姑娘饶有深意地瞅瞅媚姨:

“嗳,你不认得他了?”

“谁?”

“王守艺呀。”

“真的?”

人已走远,再无觅处。

“月媚,你一点也不显老,可你要是看到你那对象——”

“什么对象?八辈子前的男朋友了。”

“你见了他一定吓一跳。”张姑娘轻叹,“王守艺不懂得珍惜你。”

“算了吧,我们缘分不够。”

“你俩那时干么分的?”

“他受不了。”媚姨苦笑,“‘一孩政策’那时,我们忙得够呛的,成形的每天打掉十来个,一年三千多个,十年都三万。胚胎‘人流’就无数了。他么——”

“怎么?”

媚姨像揶揄般,笑起来:

“他怕将来有报应,生孩子没屁眼。”

“国家政策嘛。”

“对呀,‘为人民服务’。也顾不上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他不要我就不要呗。”

与张姑娘道别。黄月媚,从前那赢过单位勤工奖励:一朵朵“红花”的黄大夫,步出医院。经过花园的花槽时,咦?那儿有一丛特别鲜艳诡异的红花,仿如昨日,也许正是若干年前,她黄金岁月的回魂——看看,再看,呀,是真的。

而那个刚刚去排队领号码筹的男人,秃顶老男人,看完病了,正待离去。忽见花前有个女人的身影,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不老。他一眼就认出她来:

“——媚!”

黄月媚端详一阵,他已变得衰颓,岁月的轮子辗过,烂泥一般。她装作恍然大悟,故意地:

“啊,你!”

又问:

“当上了导演了吗?”

王守艺讪讪一笑:

“早离休了。”

又鼓起勇气问候:

“你好吗?我那个时候——”

她有掩不住的兴奋:

“我打香港过来呢——我现在已经有香港身份证了。瞧,三粒星!”

把身份证掏出来,傲然展示。

她轻快而亲切地安慰他:

“得感谢你的抛弃哪。”

还不待他反应,她笑:

“见到你挺高兴的!”

不问近况,不管去向。黄月媚重逢当年那英俊颓废太有性格的艺术家,他竟如此憔悴,自己活得比他好,不知是幸运,抑或悲涼?

她目送自己一度深爱的人,走入人群和泥尘中。

她目送着,直至看不见。

仍以目送。

不知耽搁了多少时间。过关回港时,顺便又买了一些蔬菜作掩护。神情恍惚。

这回有点麻烦。

海关工作人员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过一过来。”

一个男人被招去检查行李。不是自己,方松一口气,以为没事。谁知关员亦一并把她招回来,盯着饭壶:

“打开瞧瞧。”

每日过关千千万万人,随机检查过X光机器的几率很低。媚姨定一定神,打开了那平凡不过的饭壶——白饭上,有一大片火腿,有两只煎好的太阳蛋,蛋黄仿佛还会动。人的心理,多数不会翻动这蛋黄的,免得弄破。

“火腿双蛋饭?”

“我赶着接儿子放学,还没吃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