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颠倒的愚者与死神(第2/21页)

神秘人在她背后轻轻推了一把,示意她继续往前走。绕过左侧的柱子,往里去,方看见那里同样垂着一件绒布帘子,墨绿色,看起来有些泛乌。

“揭起来。”

她想也不想便将布帘揭起,因已经有些习惯被对方指挥。

布帘后头的景象却叫她半日缓不过劲儿来。

那是一道监狱内才能看到的铁条焊制的牢门,极小,只容得下一张铺有棉被的单人床。铺盖很脏,带有血迹,看上去却是蓬松的,一个头发因长久未洗而打结成油条一般的女人躺在上面,面容呆滞,口中偶尔发出呻吟,挺起的大肚皮似是随时会崩破。床下堆了一叠油汪汪的碗碟,脚边一只马桶散发出恶心的臭气。那女人似乎习以为常,也不惊讶,只侧转身,半眯着眼看着谭丽珍,嘴里还在咬一个苹果。

“可认识她?”

神秘人的声音游魂般钻入她的耳膜。

谭丽珍拼命在记忆深处搜索,她是谁?她是谁?到底是谁?于是越搜索越眼熟,有些零碎片段开始往同一个方向凑拢,终拼成一盏白炽灯,照得她脑中豁然开明!

“是……碧……碧烟?!”

“碧烟”二字出口,她才拼出了完整的答案。没错,就是那位与赌场某个荷官合谋诓财而被送回老家的女招待,人人都以为她早已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却不料她就隐居在赌场底下,被折腾成面目全非的一个人。谭丽珍清楚记得,碧烟与她的相好被人赃并获之后,老章当着众人的面将两人押到潘小月跟前听候发落,碧烟脸上未显出一丝惊慌,反而挂着认命的凄楚表情,既不求饶,亦没有流露惊恐,只那样安静地跪着,周身散放异常的清高。关于碧烟的脾性,谭丽珍是晓得的,她永远是这些姑娘里头打扮最齐整、头发最光亮、妆容最细巧的一个,不参与讲是非的群体,也没取笑过谁,只做自己的事,吃自己的饭,所以这样有些冷艳的女子居然找了相好,让她们深感意外。那时碧烟还未显出怀孕迹象,微微隆起的肚皮在紧绷的旗袍下深藏不露。

所以事后潘小月能放过碧烟一马,众人都道是她必定私下找老板求情,将怀孕的事告知了,才得以全身而退。

如今看来,那些众人坚信不疑的故事,竟都是编造的。眼前蓬头垢面、皮肤苍黄、体态臃肿的碧烟才是真实的,从前的清高、秀美,以及不随波逐流的莲花气质,早已被抹杀得干干净净,现在的她只是一位即将临产的妇人。

“看来你还是没有忘记好姐妹呀。”神秘人兴奋得“咯咯”直笑。

“哪里是姐妹?只是认识……”

她这才不安起来,下意识地捧住那快六个月的肚皮。

“中国有句古话,叫‘欠债还钱’,这位碧烟姑娘之前偷过赌场太多钱,在这里替潘老板干一辈子苦工都还不完了。不过,我们还是替她找到了非常完美的还债方式,她不仅可以衣食无忧,还能把孩子平安地生下来。”

神秘人的声线蓦地变得自然了,是一派温柔男音,如溪水流过指尖,清爽、平缓。

“那……那生下来以后呢?”

不知道为什么,她内心的恐惧无端地愈积愈浓。

“哈!哈哈!哈哈哈哈!”

床上待产的邋遢孕妇突然发出爆笑,她勉强支起身子,靠在墙上,双下巴在领口擦来擦去,显得极为狼狈:“生下来以后,孩子就不见了,就不再是我的了!不见了……就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

碧烟不停叨念“不见了”,像是对自己讲,眼睛却看着神秘人,哀怨、绝望。

“你们这些女人为什么一定要给自己增加负担呢?”神秘人缓缓除下罩在脸上的斗篷,露出一头卷曲的金发,修剪精致的络腮胡与水蓝色眼珠被吊灯制造的明黄色光照得明艳可鉴。那不是一张俄罗斯人的鲁钝面孔,俊俏里有着沧桑,眼角的细纹正泄露年龄的秘密,谭丽珍这才看清这个西洋美男子的手,修长、苍白,指节上有白色绒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