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节制的幽冥赌坊(第4/16页)

然而杜春晓跟前的面碗却是满的,自抽烟成为她进食的一种方式开始,食物便很少能打动她的肠胃,但扎肉乐观的吃法令她安心。食欲反映一个人的求生意志,吃得下的人往往对未来比较乐观,哪怕两只手都被钢钉斩伤筋骨,痛过嚎过之后,便照样端起碗来。

扎肉之所以被唤作“扎肉”,皆因他健壮结实的身躯如一块被捆了稻草绳的红烧肉,又胃口惊人,吃多少都不见饱,这在富贵人家是喜事,扎肉胎没投准,偏偏生在穷苦人家,为一块葱油饼都要跟兄弟姐妹打破头。爹娘看他们斗得狠了,便要挑出一个杀鸡儆猴,往往挑中身材最彪悍的孩子,于是扎肉动不动便被他爹腊月天丢进河里,或者吊在家中前院的榆树上打。春秋季还好些,到了夏天,榆树叶密密麻麻长出一个绿盖,却怎么也遮不住毒日头,挨一鞭洒层油,再辣出一身汗,苦不堪言。扎肉离开那天,正值青云镇家家户户迎蚕吐丝,大家都无暇分身顾他,他便掏了他娘掖在棉裤档里头的六个大洋,远走高飞。

从此扎肉的食量越来越大,要吃的就得有钱,所以他获取钱财的手段也日渐高明。扎肉在二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尝到饱的滋味,那是他在一个珠宝老板的院子里扮鬼吓到他们鸡犬不宁,又冒充高僧入内成功“驱鬼”,拿到一大笔钱。他用所谓的“灵符”烧得满院子烟熏火燎,盖过了嘴里冒出的胃液酸气。之后扎肉头一次去广源楼吃了一顿大餐,醉酒当歌,次日醒来时嘴边还有五粮液与宫爆鸡丁混浊的余味。扎肉由此找准方向,干起了骗子的营生。因有些买卖是要做完就跑的,所以东游西荡,没有固定居所。他脑子活络,脸蛋生得也忠厚,极易让人信服,所以至今只被抓到过两次,系在诈一个纨绔公子“入股”跟他一道做烟草生意的辰光被那表情懒散的女人揪出,原以为要被拉去见官,或吃些别的苦头,孰料她咧嘴一笑,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勾动了两下食指,道:“老乡呀,既赚了这一大笔,也该分些给我不是?”扎肉理所当然逃过一劫。第二次被抓是这回扮成俄国富商在赌场诓财,孰料又碰上那个叫杜春晓的女人。然而不管与她的际遇是福是祸,她都是扎肉人生中第一个朋友。

能在这样蛮荒的地方重逢,两个人心里都有些酸酸的,尤其杜春晓衣裳更是破破烂烂,像直接披了一块抹布在身上,面色白里泛起一些青气,像是有什么隐疾在身却刻意忽略。扎肉虽被教训了一通,行头到底还在,意味着体面也都还在。

“姐,你到底还是逃到这里来了。”扎肉喝完最后一口面汤,神气恢复了七八分,连纱布上渗出的血丝都显得不那么骇人了。他到底年轻一些,肉体上的打击更扛得住。

杜春晓偏了一下头,一片细长浓雾自唇间游出,她也不回答,只说:“再来一碗?”便把自己跟前那碗推到扎肉的一边。

扎肉欲言又止,揽过碗来,又埋头吃了起来。

夏冰扶了一下眼镜,忍不住问道:“你们……认识?”

“还记得小时候隔三岔五就被老子吊在树上打得鬼哭狼嚎的沈扑满么?就是他。”

“哦……”夏冰努力探进自己的记忆深处,隐约是从过往岁月里掏出了一点东西,比如茂密的榆树,一个圆滚滚的高个子男孩赤裸裸站在镇河边撒尿,屁股蛋子上满是红痕,“扎……扎肉?”

扎肉自面碗中抬起头来,冲夏冰挤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夏冰因“他乡遇故知”,瞬间陷入欣喜之中,先前因无故欠下一身巨债的忧愁也暂时扫空:“原来这些年,你都躲这儿来啦!”

“你们不是也躲来这儿了?俗话说得好,不躲不相识。”

言谈间,扎肉已将第二碗面装进了肚子里,遂向杜春晓抬了抬下巴,似乎还想要,她只得回报他一脸苦笑:“没钱了,下次再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