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金风玉露(二)

季少龄在皇宫中待了很久, 一直到黎明时分他才出宫。

第二日,新皇召谢珩入宫觐见。这是赵慎自登基以来第一次召见谢珩,谢珩收到消息时有些意外。

谢珩步入朝华宫时,赵慎正穿着件朱红常服坐在案前, 一个人闲闲地下着棋。

战争结束不久, 天下百废待兴, 赵慎驳回手下大臣大兴土木的建议,将原本的氐人皇宫改了名便住进去, 他不喜欢氐人的装饰,撤去宫中绝大部分摆设, 光从琉璃穹顶照进来,显得这宫殿愈发空旷幽静。他回过头来, 隔空望着谢珩。

“见过陛下。”

“免礼。”赵慎示意他在对位的空座坐下,“坐,宫中时日寂寞, 陪我这个闲人下会儿棋吧。”

谢珩落座后,赵慎将手边的棋盒递过去,“一直想找你们说说话, 可惜阿衡忙得晕头转向, 我也不好三番五次烦他,只好寻你过来了。”他没有用“朕”这个称呼,像是将谢珩当成了推心置腹的知己好友,“说起来,你我二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好像还从未好好聊一聊吧?难得今日有闲。”

谢珩道:“陛下的气色好了许多。”

赵慎点头, “多亏孙澔了, 他这人脾气虽差, 但确实有点本事在身上,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当初将他推到我府中。”他叹了一口气,“你怕是不信,当年想取我性命的人多不胜数,当我查到孙澔是你的人时,我反倒放下心来,我自认为你不会害我。”

谢珩道:“不知陛下今日召我过来,所为何事?”

赵慎摆手收了棋,重新望向谢珩,“桓礼与霍玄联合上书为谢照请谥的事,你可曾听闻?”

只极简短的一句话,谢珩却一瞬间明白了。

赵慎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叹息一声,“阿衡瞒着你是不想让你为难,这不单单是一个谥号的事,谢照的是非功过,桩桩件件尽在历史之中,一个谥号又怎能为他盖棺定论?不说是他,便是你与我,将来都要摘掉名号丢进故纸堆中任人评说,谁也躲不掉。”

谢珩道:“人死如灯灭,万事皆成空,先父自身亦已微不足道,又何况是一个虚名。”

赵慎道:“是啊,你向来是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一位前朝宰相的身后名,能在朝野掀起这么大的风波,说到底还是人心太浮躁了。”

谢珩道:“听上去陛下心中已有了决断。”

赵慎道:“靖人心,方能安社稷,前朝贵族用谢照的谥号做文章,试探的是你的态度,他们仍期待着你能站出来主持东南大局。”他隔着棋盘注视着谢珩,“只要你还留在雍京一日,他们就永远不会死心。”

霍玄与旧贵族之所以敢站出来发声,无非是赌谢珩的态度,这场谥号之争已是旧贵族最后的挣扎,他们扯着谢照的大旗奔走呼号,争取的是谁,赵慎了然于心,即便谢珩毫无指染权力之心,但只要他在雍京一日,精神图腾不灭,旧贵族永远都会蠢蠢欲动。

这道理赵慎明白,李稚也明白。李稚死死压着此事,是不愿让谢珩被推向风口浪尖,但说实话,人因时势而起,二者密不可分,只要谢珩还是谢氏家主,他就绝无可能置身事外。

赵慎道:“外战刚结束,海内太平气象初显,百姓们才开始休养生息,人人都已厌倦了战争,我不愿见到东南再起内战,我相信你亦是如此。”

谢珩的神情很平和,“我明白了,我会离开雍京。”

赵慎听见他如此干脆的回答,短暂地没了声音。

赵慎道:“你当真愿意离开?”

谢珩道:“第一眼见到雍京,我便觉得这座新城气象恢弘,旧事物与其格格不入,那时我并未多想,人生短暂,我只想陪他多走一程。”

赵慎忽然想到,他与李稚都能预料到今日的局面,以谢珩的远见,又怎么可能一点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