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工队(第2/3页)

到吃饭时,人全去了,我回叔叔这边,奶奶煮好了饭菜,两个人吃着,我觉得十分寂寞。有一天,奶奶特别高兴的样子,揭开锅盖,饭上气了一小碗酱板鸭,说:“美丽的妈妈雷姨端过来的,你试试味。”切成小块的鸭肉上方热气腾腾,浸在一圈金黄的汤汁里,光是看着就已口水四溢了。施工队每天都有这样的伙食,他们从镇上买来绿且长的大蒜苗,菜炒得喷香,我嘴馋,有时雷姨喊,就真的过去吃,奶奶看见了,喊我回去,我端了碗饭躲在桌子底下。后来队里有人说我不该去吃,我那时还体会不到大人们各自的心思,大概奶奶是最难过的一个,她脸皮薄,自己不曾去施工队那边吃过一餐饭,为我听了这样的闲话。雷姨呢,是厨师,做不得主,但她还是疼我,早上煮面,看人还没起,端一碗过来,有我喜欢的好菜,腐竹之类的,留出一小碗给奶奶。奶奶感激雷姨的好,雷姨要鸡蛋,奶奶帮忙到处去买,雷姨要做靠背椅,奶奶帮忙去请木匠,砍我们山里的树做。我喜欢吃雷姨煮的宽米粉,奶奶去店子里买米粉,学雷姨的样子煮,我却嫌她做得不如雷姨好。现在想来真是伤心,如果当时能稍微懂得体恤奶奶,哪怕一点点也好的呢。然而我是那样糟糕又好吃的小孩子。

施工队做的事情主要是加固水库副坝,修通环水库公路。挖路机挖土,铲车装土,货车运土,路有一点模样后,再有货车从外地运来碎石,铺到路面,最后由压路机来回往返压平压实。开工的日子,桐梓湾、几字落、尺家冲的人都出来,站在各自山头,大都看上去都很高兴,路修到屋门口,往后出入就方便了。开压路机的叶师傅留着和我爸爸一样的头发,我本能地觉得和他亲近,他出去做事也带我,让我站在小小驾驶舱里。夏天热,封闭的舱内里更是如此,空调开很久,才勉强凉快一些。和叶师傅一起出去做事,我是很高兴的,只不过站在里面,周围人看着,尤其其他小孩子,我像是得了特殊优待,有点现世的意思,就不好总是跟着去了。天气好的日子,大家整日忙碌,入冬后,天时常落雨,一连几日,大家便不再出门,几个做事的人围了炭火,坐着打扑克。我不喜欢大家打牌,一是看不懂,二是打牌有输有赢,赢钱的还好,输的难免脸色难看,我不敢影响,看一会走开了。

有天夜里,周经理洗完澡出来,在堂屋外撞到我,见我闷闷不乐,问作业写完没有,我点头。他晾完衣服,见我还在那里没动,问怎么啦,我说没味,大家都在打牌。他讲:“那我陪你玩一会?”我听了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您不去打牌?”他说不打。我又问:“您陪我打几盘坦克?”他说行。我很高兴,起身去房间把小霸王接上黑白电视,一人一个手柄玩了起来。这天晚上我们配合得很好,连续过了好几次通关。大概到两三点,牌桌上的人散了,大家要睡觉,我关掉游戏机,和周经理走到屋外。天上挂了清冷的星星,想着这样好的夜晚就要过去了,心里很舍不得。到年底,大家回去过年,只有挖路机还停在地坪。有的夜里下了雪,第二天便爬上履带,走几步,盼望春天早点到来。

来年春天,我已经是初三下学期了,很多同学都在学校寄宿,晚上有老师补课,但我舍不得大家,还是骑单车上学。然而快乐的日子终究短暂,很快就要中考了,考试前两天,我在工地上看叶师傅压路,心里有一点期待,又有一点惆怅,隐隐约约意识到人生中某样东西已经走到了尽头。如今想想,大概是我的少年时代,结束在那天压路机轰隆隆的声音中。

考上县城的高中以后,我一个月只能回家一次,而这时路已经修到了水库另一面,为了方便,施工队重新租了住处。奶奶告诉我,他们住在大马山靠近正坝的地方。我走了很远的路去那里,叶师傅他们在工地,只见到了雷姨,她在和人打牌,见到我仍高兴的,转身拉拉我的手,然后又专心致志打她的牌。我坐一会儿,想法要走了,她让其他人替她,陪我到外面,问:“怎么就回去?到这里吃饭,你不是最喜欢吃雷姨的菜?我才去你家的时候,你才那一点点高,看看现在,比雷姨还要高了,是吃雷姨的菜长大的呢。”我听了,觉得脆弱不过,抱了抱她。后来高二还是高三时,雷姨到学校看过我一次,送了一大罐我爱吃的腐竹和腊鱼。再后来,大家就失去了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