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9)

十八 粉墨客

佛儿与唐席作别,牌酒场上应付过一回,一梦初觉已是日上三竿,滟滟的阳光晒着窗棂,落下一道深一道浅的照影,而佛儿的目光则被地板上一块发白的磨痕紧紧拽住。

她的跟妈曾告诉过她,白凤姑娘居于此间时,这里一直摆放着安国公詹盛言用以练习膂力的一头石狮子,因年深月久,已留下了擦不掉的痕迹。

而佛儿热爱这一方留痕,如同僧人热爱暮鼓晨钟,每看到它一遍,它就敲醒她一遍。

她终于挪开眼光,出声呼唤下人。

盥洗过后,佛儿就下楼往万漪屋里去。万漪刚刚吃过饭,正托杯漱口,她蓬蓬松松的鬓边斜戴着一排茉莉珠兰,香气阵阵,显得人分外甜静。然而一见佛儿登门,万漪的一派悠然便骤然被搅散,面色波动不已。

佛儿扶着门限,先叫了句“姐姐”。

万漪满目错愕;自她们俩初见,直到一起经历种种波折,也从不见佛儿待她有一丝好脸色,常常就把“狗丫头”这样的蔑称挂在嘴边,哪怕当着外人,也就是“嗳”“那谁”,这一声尊尊重重的“姐姐”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姐姐,我能单独和你聊聊吗?”佛儿展开了一个笑容,她可是跟着猫儿姑、对着镜子,把自己成千上万种的笑容练习过成千上万遍的,这是她专用于对男人摇尾乞怜时的笑,连铁石心肠也断难拒绝。

万漪有些受宠若惊,“能啊,怎么不能?”她把漱杯递回给丫鬟,拿手巾印了印嘴角,“那你们就下去吧,我和妹——和佛儿姑娘说说话。”

开口前,佛儿又把自己拟好的一篇说辞在脑子里飞速过了一遍,她酝酿好情绪,先叹上一口气,“姐姐,我来,是想感谢你,也是想跟你道个歉。”

“这从何说起?”

“四月初百花宴那天,我犯了急病,回来后怕得要死,满口胡说……”

尽管佛儿对唐席的身份,以及他真正意图的认知都还停留在最表面那一层,但她这阵子已然明白自己登台前闹腹痛,其实是唐席为了给明泉开路,派人下药所致。但她绝对不可能把这些秘密无端告诉给万漪或任何人听,且她现在又效忠于唐席,更不会自揭内幕。

但那时,她还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只因目睹师父商大娘从泻肚到归西竟只在短短一日间,而她回怀雅堂之后腹痛也依然不见减轻,佛儿便为此疑心自己被传染了什么怪病,命不久矣。万漪一直在身边安慰她,她就抱住了万漪大哭,极度崩溃下也是胡话连篇,“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这样死了,拿什么脸见我娘?”“贼老天你叫我死,那就叫我死得绝绝的,但只给我留上半口气,就该那帮禽兽归位了!”“下辈子我变狗变牛,也不放过那些人,非叫他们被我咬断喉咙、扎穿心肺……”

万漪见佛儿痛苦呓语的样子,也跟着掉眼泪,“佛儿,不怕,没事儿的啊,我陪你,不会有事儿的……”她苦求猫儿姑快去请郎中,猫儿姑却也怕佛儿是得了传染病,当机立断叫人把万漪拖走,而将佛儿独自锁在黑屋里一整夜。天亮,佛儿一身凉汗地翻身而起;她又死了一次,又活了一次。

猫儿姑喜不自胜,佛儿当然懂得,那绝不是因为自己捡回了一条命,而是因为自己替猫儿姑捡回了一注投资,还有未来的收益。至于猫儿姑竟在她“临终”时将她一人丢入空屋的行径,佛儿并不在意,也不认为猫儿姑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人和人本当如此,有用时殷勤备至,无用时弃若敝履。

所以好似万漪这样,浪费自己的心力去照料那些对她毫无益处之人,甚至是那些明明白白对她怀有恶意之人——比如她佛儿,简直蠢得不可救药。

佛儿坚信,天道从不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恶”并不会遭到报应,“蠢”才会;管你是好人还是恶人,只要你犯蠢,就一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