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失乐园(第2/8页)

在那样的日子里,那位在一九七五年感到沮丧、抱怨印度的悲剧、把访问者骂成窥阴癖的女士,想来忽视了印度的贫困问题;她一定会像当时的中产阶级女士一样谈论着穷人的快乐(比其他人的快乐都多),穷人的姿态,穷人的尊严,他们保持窝棚干净的方法;她会把印度穷人和不可名状的外国贫民窟居民作对比。时代不同了。“印度化”不再意味着工作的再分配和对英国遗产的分享。它成了反对党的口号,印度教徒的民粹-宗教式诉求,对少数民族的威胁性词语,智识混乱的一部分,它是一种新的不安,是对蛰伏的幻想与执迷的盲目挖掘,是来自底层的愤怒洪流。

那位女士低头看着地板,在丈夫边踱步边说话的时候,她慢慢摇着头,说着“嗯”。在这个姿态下,她的面颊低垂,看上去很老,身上平添了忧郁气息。她认识住在被夷平的聚居区里的一家人,那是家穷人,简单的人。男人从山区来到德里。他找到工作,在这一小片土地上建起了房子。他带来了老婆,然后他们有了四个孩子。他才三十岁。但是,可怜的家伙,他还能有什么别的乐子呢?他没有电视。他把自己的弟弟也带来了,弟弟又带来了自己的老婆,然后他们也开始有孩子。如今,这样的生活被毁灭了。他们在雨里无家可归,政府甚至等不到雨季过去。

不过他们真是被这样扔出去的吗?他们事先有没有得到什么通知?有的,通知已经持续了一年。但穷人们能做什么呢?同样确定的是,在这段时间里登记的人会在别处得到一块自己的建筑用地。但穷人们又知道什么登记?有谁在那里帮他们?另外,新地段在十英里以外,人们怎么上班?公共汽车?是啊,那儿有公共汽车,不过我不知道德里公共交通的状况。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忧郁而可怕,特别是对她认识的那家人来说。他们是谁?那个男人为她工作,是她的仆人。她失去了仆人,他则失去了工作。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从女士的忧郁与丈夫的歇斯底里中梳理出故事的脉络:似乎女人和丈夫谁都不明白,在真正的危机时刻,把这样的个人损失(还不是确定的损失——那个仆人可以骑自行车来)当作民族悲剧的一个方面呈现在一位访问者面前,是一件多么令人沮丧的事。

“我遇到的人无论男女,似乎都乐于被他人虐待。对他们来说,生活在悲苦中、谈论这种悲苦、沉溺于自我伤悲是种情感上的纵欲。在这些人中,交谈意味着讲述他们在大小官员、远亲近邻手下遭受的磨难。”这是七十九岁的孟加拉作家尼拉德·乔都里①在一九七○年说的话,出自一本告诉印度人如何“快乐地与他人生活”的手册《活,还是不活》。乔都里从印度人盘根错节的生活观中开掘出一条自己的道路,他认为印度人没有“活着”,他们活得“不健康”,活得没有目的。“我们活着吗?这可能算是个荒谬的问题,因为我们没人自杀,尽管说老实话,我开始觉得我认识的大部分人都应该自杀,因为我看不出他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这就是德里那一晚给我的感受。我去那个公寓,希望得到思想参与讨论。但我没有发现思想,只有执迷,没有讨论,只有毫无诚意的抱怨,诱惑人沉溺其中,让人被造作的悲剧情绪包围。

车辆的噪音从窗外传来,我必须集中精神才能听清他说的话。灯光昏暗,我也必须努力才能看见。这里距离“花园城市”新德里市中心很远,是一所位于郊区的政府公寓。找到这里很不容易,因为和新德里郊区其他地方一样,街道没有名称,没有引路的地址,只有一个数字。而且,编号的方式就像市政服务档案,号码用得很旧,转手多次,简直快磨没了。我们的主人是位市政公务员,职位很高却满怀怨恨,他所在的部门根本没有资源去完成名义上该完成的工作。他很快就离开了我们,只留下他简朴的妻子与戴眼镜的幼子(老的差错,新的希望)陪着我们坐,而他则站在昏暗的角落,像一只偷偷进食的动物,挡住自己晚间的猎物,不让我们看见。他焦虑不安地纠缠着一位势力微薄(且极为愚蠢)的外省政客。野心如同绝望一样,野心的尖叫声比那位害怕被捕的反对派男人的歇斯底里、那位失去仆人的女人的沉溺还要尖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