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鸿渐赞美他夫人柔顺,是在报告订婚的家信里。方遯翁看完信,叫得像母鸡下了蛋,一分钟内全家知道这消息。老夫妇惊异之后,继以懊恼。方老太太尤其怪儿子冒失,怎麽不先徵求父母的同意就订婚了。遯翁道:「咱们尽了做父母的责任了,替他攀过周家的女儿。这次他自己作主,好呢再好没有,坏呢将来不会怨到爹娘。你何必去管他们?」方老太太道:「不知道那位孙小姐是个什麽样子,鸿渐真糊涂,照片也不寄一张!」遯翁向二媳妇手里要过信来看道:「他信上说她『性情柔顺』。」像一切教育程度不高的人,方老太太对于白纸上写的黑字非常迷信,可是她起了一个人文地理的疑问:「她是不是外省人?外省人的脾气总带点儿蛮,跟咱们合不来的。」二奶奶道:「不是外省人,是外县人。」遯翁道:「只要鸿渐觉得她柔顺,就好了。唉,现在的媳妇,你还希望她对你孝顺麽?这不会有的了。」二奶奶三奶奶彼此做个眼色,脸上的和悦表情同时收敛。方老太太道:「不知道孙家有没有钱?」遯翁笑道:「她父亲在报馆里做事,报馆里的人会敲竹杠,应当有钱罢,呵呵!我看老大这个孩子,痴人多福。第一次订婚的周家很有钱,后来看中苏鸿业的女儿,也是有钱有势的人家。这次的孙家,我想不会太糟。无论如何,这位小姐是大学毕业,也在外面做事,看来能够自立的。」遯翁这几句话无意中替柔嘉树了二个仇敌;二奶奶和三奶奶的娘家景况平常,她们只在中学念过书。

鸿渐在香港来信报告结婚,要父亲寄钱,遯翁看后,又惊又怒,立刻非常沉默。他跟方老太太关了房门,把信研究半天。方老太太怪柔嘉引诱儿子,遯翁也对自由恋爱和新式女人发表了不恭敬的意见。但他是一家之主,觉得家里任何人丢脸,就是自己丢脸,家丑不但不能外扬,而且不能内扬,要替大儿子大媳妇在他们兄弟妯娌之间遮隐。他叮嘱方老太太别对二媳妇三媳妇提起这件事,叹气道:「儿女真是孽债,一辈子要为他们操心。娘,你何必生气?他们还知道要结婚,这就是了。」

吃晚饭时,遯翁笑得相当自然,说:「老大今天有信来,他们到了香港了。同走的几位朋友里,有人要在香港结婚,老大看了眼红,也要同时跟孙小姐举行婚礼。年轻人做事总是一窝蜂似的,喜欢凑热闹。他信上还说省我的钱,省我的事呢,这也算他体恤咱们了,娘,是不是?」等大家惊叹完毕,他继续说:「鹏图凤仪结婚的费用,全是我负担的。现在结婚还要像从前在家乡那样的排场,我开支不起了。鸿渐省得我掏腰包,我何乐而不为?可是,鹏图,你明天替我电汇给他一笔钱,表示我对你们三兄弟一视同仁,免得将来老大怪父母不公平。」

晚饭吃完,遯翁出坐时,又说:「他这个办法很好。每逢结婚,两个当事人无所谓,倒是旁人替他们忙。假如他在上海结婚,我跟娘不用说,就是你们夫妇也要忙得焦头烂额。现在大家都方便。」他自信这几句语,点明利害,儿子媳妇们不会起疑了。他当天日记上写道:「渐儿香港来书,云将在港与孙柔嘉女士完姻,盖轸念时艰家毁,所以节用省事也。其意可嘉,当寄款玉成其事。」三奶奶回房正在洗脸,二奶奶来了,低声说:「听见没有?我想这事不妙呀。从香港到上海这三四天的工夫都等不及了麽?」三奶奶不愿意输给她,便道:「他们忽然在内地订婚,我那时候就觉得太突兀,这里面早有毛病。」二奶奶道:「对了!我那时候也这样想。他们几月里订婚的?」两人屈指算了一下,相视而笑。凤仪是老实人,吓得目瞪口呆,二奶奶笑道:「三叔,咱们这位大嫂,恐怕是方家媳妇里破记录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