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15页)

明天上午,辛楣先上校长室去,说把鸿渐的事讲讲明白,叫鸿渐等着,听了回话再去见高松年。鸿渐等了一个多钟点,不耐烦了,想自己真是神经过敏,高松年直接打电报来的,一个这样机关的首领好意思说话不作准麽?辛楣早尽了介绍人的责任,现在自己就去正式拜会高松年,这最乾脆。

高松年看方鸿渐和颜悦色,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脾气好或城府深的人,忙问:「碰见赵先生没有?」

「还没有。我该来参见校长,这是应当的规矩。」方鸿渐自信说话得体。

高松年想糟了!糟了!辛楣一定给李梅亭缠住不能脱身,自己跟这姓方的免不了一番唇舌:「方先生,我是要跟你谈谈--有许多话我已经对赵先生说了--」鸿渐听口风不对,可脸上的笑容一时不及收敛,怪不自在地停留着,高松年看得恨不得把手指为他撮去--「方先生,你收到我的信没有?」一般人撒谎,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尽管雄赳赳地胡说,眼睛懦怯不敢平视对方。高松年老于世故,并且研究生物学的时候,学到西洋人相传的智慧,那就是:假使你的眼光能与狮子或老虎的眼光相接,彼此怒目对视,那野兽给你催眠了不敢扑你。当然野兽未必肯在享用你以前,跟你飞眼送秋波,可是方鸿渐也不是野兽,至多只能算是家畜。

他给高松年三百瓦特的眼光射得不安,觉得这封信不收到是自己的过失,这次来得太冒昧了,果然高松年写信收回成命,同时有一种不出所料的满意,惶遽地说:「没有呀!我真没有收到呀!重要不重要?高先生什麽时候发的?」倒像自己撒谎,收到了信在抵赖。

「咦!怎麽没收到?」高松年直跳起来,假惊异的表情做得维妙维肖,比方鸿渐的真惊惶自然得多;他没演话剧,是话剧的不幸而是演员们的大幸--「这信很重要。唉!现在抗战时间的邮政简直该死。可是你先生已经来了,好得很,这些话可以面谈了。」

鸿渐稍微放心,迎合道:「内地跟上海的信,常出乱子。这次长沙的战事恐怕也有影响,一大批信会遗失,高先生给我的信若是寄出得早--」

高松年做了个一切撇开的手势,宽弘地饶赦那封自己没写,方鸿渐没收到的信:「信就不提了,我深怕方先生看了那封信,会不肯屈就,现在你来了,你就别想跑,呵呵!是这麽一回事,你听我说,我跟你先生虽然素昧平生,可是我听辛楣讲起你的学问人品种种,我真高兴,立刻就拍电报请先生来帮忙,电报上说--」高松年顿一顿,试探鸿渐是不是善办交涉的人,因为善办交涉的人决不会这时候替自己说许下的条件的。

可是方鸿渐像鱼吞了饵,一钓就上,急口接说:「高先生电报上招我来当教授,可是没说明白什麽系的教授,所以我想问一问?」

「我原意请先生来当政治系的教授,因为先生是辛楣介绍来的,说先生是留德的博士。可是先生自己开来的履历上并没有学位--」鸿渐的脸红得像有一百零三度寒热的病人--「并且不是学政治的,辛楣全搞错了。先生跟辛楣的交情本来不很深罢?」鸿渐脸上表示的寒热又升高了华氏表上一度,不知怎麽对答,高松年看在眼里,胆量更大--「当然,我决不计较学位,我只讲真才实学。不过部里定的规矩呆板得很,照先生的学历,至多只能当专任讲师,教授待遇呈报上去一定要驳下来的。我相信辛楣的保荐不会错,所以破格聘先生为副教授,月薪二百八十元,下学年再升。快信给先生就是解释这一回事。我以为先生收到信的。」

鸿渐只好第二次声明没收到信,同时觉得降级为副教授已经天恩高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