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9页)

方鸿渐羞愤头上,几十句话同时涌到嘴边,只挣扎出来:「我是想明天搬回来,我丈母在发神经病,她最爱无事生风,真混帐--」

遯翁怫然道:「你这态度就不对,我看你愈变愈野蛮无礼了。就算她言之过甚,也是她做长辈的一片好意,你们这些年轻人--」方遯翁话里留下空白,表示世间无字能形容那些可恶无礼的年轻人。

方老太太瞧鸿渐脸色难看,怕父子俩斗口,忙怯懦地、狡猾地问儿子道:「那位苏小姐怎麽样了?只要你真喜欢她,爸爸和我总照着你意思办,只要你称心。」

方鸿渐禁不住脸红道:「我和她早不往来了。」

这脸红逃不过老夫妇的观察,彼此做个眼色,遯翁彻底了解地微笑道:「是不是吵嘴闹翻了?这也是少年男女间常有的事,吵一次,感情好一次。双方心里都已经懊悔了,面子上还负气谁也不理谁。我讲得对不对?这时候要有个第三者,出来转圜。你不肯受委屈认错,只有我老头子出面做和事佬,给她封宛转的信,她准买我面子。」遯翁笑容和语气里的顽皮,笨重得可以压坍楼板。

鸿渐宁可父亲生气,最怕他的幽默,慌得信口胡说道:「她早和人订婚了。」

老夫妇眼色里的含意愈深了。遯翁肃然改容道:「那麽,你是--是所谓『失恋』了。唔,那也犯不着糟蹋自己呀!日子长着呢。」遯翁不但饶赦,而且怜惜遭受女人欺侮的这个儿子了。

鸿渐更局促了。不错,自己是「失恋」--这两个字在父亲嘴里,生涩拗口得--可是,并非为了苏文纨。父母的同情施错了地方,彷佛身上受伤有创口,而同情者偏向皮肉完好处去敷药包布。要不要诉他们唐小姐的事?他们决不会了解,说不定父亲就会大笔一挥,直接向唐小姐替自己求婚,他会闹这种笑话的。鸿渐支吾掩饰了两句,把电报给遯翁看了。不出所料,周太太的事果然撇在一边。遯翁说,这才是留学生干的事,比做小银行职员混饭强多了;平成那地方确偏僻些,可是「咱们方家在自由区该有个人,我和后方可以通通声气,我自从地方沦陷后一切行动,你可以进去向有关方面讲讲。」过一会,遯翁又说:「你将来应该按月寄三分之一的薪水给我,并不是我要你的钱,是训练你对父母的责任心,你两个兄弟都分担家里开销的。」吃晚饭桌上,遯翁夫妇显然偏袒儿子了,怪周家小气,容不下人,要藉口撵走鸿渐:「商人终是商人,他们看咱们方家现在失势了。这种鄙吝势利的暴发户,咱们不希罕和他们做亲家。」二老议决鸿渐今夜回周家去收拾行李,明天方老太太去访问周太太的病,替鸿渐谢打扰,好把行李带走。

鸿渐吃完晚饭,不愿意就到周家,便一个人去看电影。电影散场,又延宕了一会,料想周经理夫妇都睡了,才慢慢回去。一进卧室,就见桌上有效成的英文文法教科书,书里夹着字条:「鸿渐哥:我等不及你了,要去睡觉了。文法练习第三十四到三十八,请你快快一做。还有国文自由命题一篇,随便做二百字,肯做三百字更好,马马虎虎,文章不要太好。明天要交卷也。Thank You Very Much。」书旁一大碟枇杷和皮核,想是效成等自己时消闲吃的。鸿渐哼了一声,把箱子整理好,朦胧略睡,一清早离开周家。周太太其实当天下午就后悔,感觉到胜利的空虚了,只等鸿渐低声下气来赔罪,就肯收回一切成命。明早发现鸿渐不告而别,儿子又在大跳大骂要逃一天学,她气得唠叨不了,方老太太来时,险的客串「探亲相骂」。午饭时,点金银行差人把鸿渐四个月薪水送到方家;方遯翁代儿子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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