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上)(第2/15页)

苏小姐脸色渐转道:「那又何必呢!他们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当然只知道付了钱要交货色,不会懂得学问是不靠招牌的。你跟他们计较些什麽!那位周先生总算是你的尊长,待你也够好,他有权利在报上登那段新闻。反正谁会注意那段新闻,看到的人转背就忘了。你在大地方已经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方鸿渐诚心佩服苏小姐说话漂亮,回答道:「给你这麽一说,我就没有亏心内愧的感觉了。我该早来告诉你的,你说话真通达!你说我在小节上看不开,这话尤其深刻。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随便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譬如贪官污吏,纳贿几千万,而决不肯偷人家的钱袋。我这幽默的态度,确不彻底。」

苏小姐想说:「这话不对。不偷钱袋是因为钱袋不值得偷;假如钱袋里容得上几千万,偷了跟纳贿一样的安全,他也会偷。」可是她这些话不说出来,只看了鸿渐一眼,又注视地毯上的花纹道:「亏得你那玩世的态度不彻底,否则跟你做朋友的人都得寒心,怕你也不过面子上敷衍,心里在暗笑他们了。」

鸿渐忙言过其实地担保,他怎样把友谊看得重。这样谈着,苏小姐告诉他,她父亲已随政府入蜀,她哥哥也到香港做事,上海家里只剩她母亲、嫂子和她,她自己也想到内地去。方鸿渐说,也许他们俩又可以同路。苏小姐说起有位表妹,在北平他们的母校里读了一年,大学因战事内迁,她停学在家半年,现在也计划复学。这表妹今天恰到苏家来玩,苏小姐进去叫她出来,跟鸿渐认识,将来也是旅行伴侣。

苏小姐领了个二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介绍道:「这是我表妹唐晓芙。」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彷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麽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做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方鸿渐立刻想在她心上造个好印象。唐小姐尊称他为「同学老前辈」,他抗议道:「这可不成!你叫我『前辈』,我已经觉得像史前原人的遗骸了。你何必又加上『老』字?我们不幸生得太早,没福气跟你同时同学,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辈』,就是有意提醒我是老大过时的人,太残忍了!」

唐小姐道:「方先生真会挑眼!算我错了,『老』字先取消。」

苏小姐同时活泼地说:「不羞!还要咱们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小方』麽?晓芙,不用理他。他不受抬举,乾脆什麽都不叫他。」

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许多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彷佛有教练在喊口令:「一!」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电影开映前的布幕。他找出话跟她讲,问她进的什麽系。苏小姐不许她说,说:「让他猜。」

方鸿渐猜文学不对,教育也不对,猜化学物理全不对,应用张吉民先生的话道:「Search me!难道读的是数学?那太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