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漫步遐想录漫步之七

对长期遐想的回顾还刚开始,我就感到它已经临近尾声了。另外一种消遣正在接替它,吸引我的全部精力,甚至占去我进行遐想的时间。我以近乎狂热的兴致从事这种消遣,每当我思念及此的时候,都不免哑然失笑;然而我的兴致并未稍减,因为在我所处的景况中,除了无拘无束地听从我的天性行事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可以遵循的行动准则。对我自己的命运,我是无可奈何,只能顺从我无邪的天性;别人对我的毁誉,我一概置之度外,最明智的办法莫过于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无论在公共场合或只身独处时,做我乐于去做的事,全凭我的幻想去摆布,仅仅受我尚存的一点微薄的力量的限制。我这就以干草作为唯一的食粮,以植物学作为唯一的消遣了。我在已进入老年时,在瑞士从狄维尔诺瓦博士那里学到了一点植物学的皮毛,后来在飘泊期间,采集了不少标本,对植物界积累了过得去的知识。现在我已年过六旬,又住在巴黎,要大规模地采集标本,体力已经不支,而且我正为了无需从事其他工作而忙于抄写乐谱,采集标本这种消遣也已没有必要,早就放弃了;我把采集到的标本都卖掉了,图书也已全部脱手,仅在散步之际以不时观察巴黎近郊常见的植物为满足。在这期间,我所掌握的那点知识几乎全都从脑海里消失了,比记住这些知识要快得多。现在我已六十有五,原有的一点记忆力和跋山涉水的气力都已荡然无存,既无向导也无图书,既无花园也无标本集,而我却忽然重新产生了这种狂热,比第一次时还要强烈;我立下雄心壮志,要把穆雷的《植物界》穆雷是瑞典博物学家,是林内的著作《自然分类法》一书的出版人,并为该书用拉丁文写了以《植物界》为题的引言。从头背到底,要把世上所有的植物统统认全。植物学图书已没有条件再买,我就把借来的书抄将起来,同时决心采集比上次还要丰富的标本,要把大海和阿尔卑斯山之间所有的植物,印度所有的树木都采集到手,先从不费钱的海丝、细叶芹、琉璃苣、千里光开始;每次碰上一种从没见过的草,我都不免兴高采烈地发出一声赞叹:“又多了一样植物!”

我不想为我这种异想天开辩解,反正我觉得这合情合理,因为我深信,处于我这样的境遇,从事我感到乐在其中的消遣确系大大的明智之举,甚至是种大大的美德:这是不让任何报复或仇恨的种子在我心中萌发的一种办法;而像我这样的苦命,要对任何消遣产生爱好,确实需要心中没有半点怒气才行。这也是我向迫害我的人进行报复的一种办法:我唯有不顾他们的迫害而自得其乐,才能给他们最严厉的惩罚。

毫无疑问,理性容许我,甚至要求我顺乎那吸引着我、且任何事物也无法阻止我遵从的习性办事;然而理性并没有告诉我这个习性为什么会吸引我,也没有告诉我从这种无利可图、也不会有什么进展的学习中能得到什么乐趣,特别是我现在年事已高,说话也已颠三倒四,身体衰弱,行动迟钝,头脑既不灵活,记忆也已衰退,却还要来搞这年轻人的营生、小学生的课业。我倒真想知道这种怪事从何而来。我想,要是把这一点搞清了,它将启发我加深对自己的认识。我在有生之年所要致力的正是这种对自己的认识。

我也曾经进行思考,有时相当深入,但很少感到乐趣,几乎总是出于无奈,迫不得已:遐想使我的疲劳得以消除,使我得到消遣,而思考则使我精疲力竭,愁肠百结;对我来说,思考总是件毫无魅力可言的苦差使。有时,我的遐想最终转为默想,但更多的时候则是默想转为遐想;在这样的神游之中,我的心乘想象之翼在宇宙间徜徉翱翔,欣喜若狂,其乐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