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什么更可悲(第2/2页)

“坐吧,”他对江一明说了一句,指了指旁边的小沙发。这一对小沙发还是他从原来的住处扫地出门以后,市委一个管仓库的老工人,从他原来的一堆家具中拣出来悄悄还给他的。这几年,他和宋凡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对小沙发上度过的。沙发的外表已经破旧不堪,很寒碜,不知里面的簧是不是歪倒了,坐上去有一种凹凸不平的感觉。

江一明没有坐,指指里屋的门帘,“宋凡和孩子们不在?”

“季虹今天休息,和援朝一起出去了,萌萌在外边小厨房做饭,她妈妈刚也去了,你来时没看见?”

“啊,没有。”

江一明话音没落,宋凡和萌萌端着菜走进屋来。

“哟,一明怎么这么有口福,知道我们今天打牙祭?”宋凡的脸上露出些难得的笑容。

“有什么好东西?”

“姜汁肘子,我妈的手艺。”萌萌掀开沾满油污的大砂锅盖子,一股很好闻的热气飘满整个房间。

江一明活泼地眨动着疑问的眼睛,“啊,你们准是约了什么客了吧。老施这几年可是个苦行僧哟。”

“没外人,一会儿就是援朝来,这肘子就是他搞来的。还有萌萌的那个小朋友,也来。”

“哈,我今天是沾了孩子们的光了。”

江一明的笑声,使施万云的胸中倏然热了一下。

季虹今年二十六岁了,这个年龄对于一个没有出嫁的姑娘来说,有时难免会成为一种苦恼。在这几年的沉默中,他常常在内心深处觉得对不起孩子,特别是对虹虹,更有种沉重的负疚感。他还能很清楚地记得,“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的时候,虹虹是怎样果断而又自然地投入到那股狂热的潮流中去,和她那班年轻的同学一样,整天兴奋到了一种“虚脱”的状态。大串联!一句话,就像风一般地走了。可是当她披满征尘地回来,看到的却是一个被抄得七零八落的家。在他和宋凡都被关进“隔离班”以后,她就被扒走了红袖章,从光辉浪漫的顶尖跌进暗淡痛苦的渊底。摆在她面前的最大生活题目,是要靠自己的力量养活自己也养活妹妹。不容易呀,那时候是外无援兵,内无粮草,萌萌才只有十二岁,完全不能自立,就靠虹虹给人家洗衣服、带孩子、拣大字报纸卖钱苟以活命。虹虹是什么都干了,一个只有十八岁的、靠保姆带大的女孩子,实在是不容易的。啊,那时她还来隔离班看过他,给他带来了一小瓶盐炒辣椒呐。有八年了,他一想起来便禁不住热泪盈眶。作为父亲,他是有负于孩子的,至今也无力补救和挽回。他看到虹虹现在有时候爱无端地发脾气,有时思想偏激得失去节制,而这一切又常是发端于对个人不幸的怨尤,他却难以表示一点儿稍微严厉的责备。小时候感情不快乐的人,难免会变得古怪和脆弱。孩子是受了刺激受了委屈的,是难怪的。江一明倒是很喜欢这两个孩子,虹虹能到941厂做仓库保管员,他是帮了很大忙的。而且像卢援朝这样的年轻人,在941厂那种大型企业中做外文资料翻译工作,身价和眼光都是不低的,要不是一明的一力保媒,爱上虹虹这样一个父亲还被“挂着”的姑娘,恐怕也是要大费踌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