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旧约》及其他(第3/14页)

你们以为可记念的箴言,是炉灰的箴言;你们以为可靠的坚垒,是淤泥的坚垒。

当他这样愤怒之时,他的布满伤痛的躯体其实正在不自觉地感受信念的力量,只是他的方式同那几位朋友相反。他要说话,要为自己的行为辩白,申诉苦衷,要同神当面理论。最重要的是,他看重的是现世而不是来世,他与神争辩道:

你攻击人常常得胜,使他去世;你改变他的容貌,叫他往而不回。他儿子得尊荣,他也不知道;降为卑,他也不觉得,但知身上疼痛,心中悲哀。

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只能将这些发自肺腑的辩解持续下去。

由于约伯的愚顽不化,在第二轮对话中,朋友们对他的谴责就升级了。以利法谈到了神的残酷无情的惩罚,想借此来唤起约伯的恐惧之心,使他中止对神的亵渎。但约伯已失掉了一切,所以也没什么可恐惧的了。他坚持认为自己的诉苦,甚至自己对神的埋怨全是“清洁的祈祷”,因为在他的内心,他“愿人得与神辩白,如同人与朋友辩白一样”。他出于直觉将神这个对象化的自我看做老朋友,他的指望在现世,他也不怕来世的惩罚。接着书亚人比勒达由于约伯说了大胆不虔敬的言辞,自己又反驳不了他,只好以神的名义举例,向约伯描述更可怕的酷刑。约伯听得又愤怒又厌烦,他回答朋友们说,他一点也不怕说出那些他们认为是亵渎神灵的话,他可以将他说过的“用铁笔镌刻,用铅灌在磐石上,直存到永远”。因为他清楚自己所说的全是真实,他向神发怨愤并不影响他的信念的纯洁性。拿玛人琐法听了约伯的违反常识的胡言乱语,心中十分急躁,于是又将惩罚和酷刑的老调重弹了一遍。约伯反唇相讥,将渎神的话说得更为刻薄。由此就进入了第三轮辩论。

在这一轮辩论中,以利法仍然强调被动生存为天经地义的事,要他以看不见的全能者的喜乐为自己的喜乐。他的话激发了约伯的灵感,约伯说他很想亲眼见到神,去向神当面申诉。他说现在神使他恐惧,因为他看不到希望;不但在自己身上看不到,在人世间也看不到;而神的所作所为也常常善恶颠倒。比勒达回答约伯说,世人不能评判神,因为世人“如蛆”。约伯承认神的威力,也承认人没法洞察神意,但他仍要坚持用自身那种自发的运动来同不可沟通的神沟通,并且把这当做终生的理想,决不放弃。正是在此处他就朗诵了题为“歌颂智慧”的诗。这首诗十分晦涩,细细体会,说的还是发生在人性深处的精神矛盾,以及人的智慧的来源。诗中所提到的幽暗的“极处”的金、银、铜、蓝宝石等,全是人的精神财富,人必须“凿开坚石”,“倾倒山根”,才会使它们显露。这个比喻暗示智慧存在于人性之根,同冲动直接相连。无价的智慧在那无人知晓的地方,在那潜意识的黑暗里闪光。只有无所不知的神才知道智慧的道路,“因他的鉴查直到地极”。所以人要获得智慧也只有同神沟通,而所谓同神沟通也就是约伯这种出自本能的拼死挣扎,诘难似的申诉,而不是以利法们的表面理性分析。

约伯在向朋友的最后申诉中以悲壮的语言发了一个又一个恶毒的誓言,是自我拷问又是自我争辩;自己对自己以死相威胁,以此来检验自己对神的忠诚。这种申诉差不多等于是自己担任神职,代替神行使权利了。或许神之所以搞这个测试,也就是为了在约伯身上达到这个效果,即,激发他,强逼他,窒息他,使他拼死争辩,拼死反抗,以演出这场充满了自由精神的好戏。神的意志真是无人能知晓啊。看来神的不现身、不出场是最好的导演方式,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约伯挖尽身上的潜力,达到自由的极限,否则谁又能在活着的时候接近那种辉煌的瞬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