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卡夫卡

高深莫测的法制

——《审判》分析

同幽灵交流的事业

读完全书,我们陷入一种深深的困惑之中,我们面对着一个最大的疑问:法的意志究竟是什么?法到底是要K死,还是要K活呢?故事的结局已经表明了这种意志,也就是说,法要K死,如同K一直理解的那样。然而在漫长的过程中,K遇到了那样多的引诱,那样多的希望,那样多的突围的缺口,它们都在反驳着上述单一的结论;它们不断地用暧昧的语气告诉K,法要K活,活着来体验罪,而不单纯是为了最后的惩罚,如同K一直在下意识里隐约感到的那样。法的意志的矛盾一展露出来,永恒的较量就由此开端了,又正因为它是一个矛盾,底蕴才显得深不可测。人可以追索、叩问,但不能从单方面下结论,它是一股能动的力,由两股相反的力合成,并通过这两股力的扭斗和撞击向前运动。在形式上,K最后死了,似乎死更能体现法的意志,但留给读者的思索却是关于活的思索。不然为什么要写这个故事呢?

法的矛盾意志就是K的矛盾意志之体现,这种双重的意志使他在追求尘世享乐的同时不断地向往着那种纯粹的境界,他总是站在两界之间,很难断然地说他到底更爱哪一边。严厉的理性将他往死路上逼,邪恶的欲望让他抓紧时间生活,就这样向往着、向往着,在堕落中耗尽了生命,一步步临近那真正的纯粹。诗人要描述的,并不是真正的纯粹(那是无法描述的),而是对于纯粹的想像,这种想像又只有在最不纯粹的生命活动中才可以实现。这样,每一种生的冲动都成了向死亡的靠近,绝对的区分成了不可能的事,但我们仍然可以从事件整体中,从K身上区分出两种相反的法的意志。

仔细地体会K的精神历程,我们不由得会感到,总是有两个K在对同一件事作出判断。一个是遵循逻辑的、理性的K,这个K要弄清事物的原委,要改善自己的处境,要对自己的生活加以证实和规定;另一个则是隐藏的、非理性的K,这个K挑起事端,让欲望泛滥,从而自己践踏了自己的那些规定,不知不觉地把自己搞得罪孽深重。因为有了这种分裂,内审才启动,表面的、外部的审判实际上是内审的投影。这场内耗的持久战中,究竟谁胜谁负是没有结论的。从结局来看最后似乎是矛盾激化,对生命的认识战胜了生命本身,但结局只是叙述故事的需要。

有了内审的需要之后,受审就成了一件真正严肃的事。在法的范围之内,人无处可逃,连自杀也不可能,人惟一可做的就是活着反省,任何脱离宗旨、分散注意力的行为都是法所不允许的。法无处不在,但法又是抽象之物、空洞之物,必须由犯罪人来实现它,充实它;它用优待的方式促使人犯罪,而它对罪犯的要求只有一点,那就是绝对的罪孽感。法既高高在上,统一而严密,又深人人心,用缺口吻合着人的欲望。这种两重性也是人的本质的两重性。两个K在漫长的纠缠与斗争的历程中,不断批判地实现着法——人的本质的象征。

1.看守和监督官等人

K在一天早上醒来被困在自己的房间里。法派来了几个对他进行启蒙的使者,这几个人以冷酷的面貌出现,捍卫着法的尊严,他们傲慢已极,绝不通融,逼着K接受目前的处境。但这只是K最初的感觉。如果我们再深入地探讨一下,就会发现,从事情的初始,就有很多暧昧之处。也就是说,法并不是像他的使者宣称的那样铁板一块,而是十分暧昧的,这种暧昧里深藏着法的最终意图。

看守起先说得十分吓人:他被捕了,只能呆在自己的房里不许动,早餐也要由他们给他送,任何身份证件对他的案子都无济于事,他除了老老实实地集中注意力考虑自己的案子外,什么也不能做。假如K相信了看守的话,后面的戏就没有了。K理所当然地不相信看守的话,他一意孤行破坏原则,只因为原则太荒谬。不过他又不是绝对不相信看守的话,他在内心深处还是害怕惩罚的,所以他的行为总是留有充分的余地;他不敢把路堵死,他的潜意识里已隐约地感到了这种特殊的法律的存在。同样,看守也并不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坚持原则,他们并不要盯住K不放,而是采取比较宽松优待的看守方式。他们这样做或许也是为了给K留有余地?为了不把他的路堵死?或许竟是为了看K的好戏?既然法是那样可怕,为什么他们在看守K时又如此随随便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