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但丁(第6/12页)

后来总要比以往更接近它些。 12

只有那些在心底将尘世的享乐的性质看穿了的人,才会来追求这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阴森森的自由(或曰“完整”)。这并不是说,要将尘世的享乐全抛弃,过一种禁欲的生活;而是说人要在发挥本能之际建立起另一种生活,使它与世俗生活两相对照,相互渗透与干预,这样的人才是有理性的人。就是这种内心自省的机制产生了自由的体验,否则人只是肉体或精神的俘虏,并没有什么自由。

第十七歌中那次“奇妙的向下飞行”是一次真正的自由体验。被浮吉尔从悬崖下的虚空中召上来的怪物,是肩负着带领“我”去体验自由的任务的。

看那尖尾巴的凶猛的野兽,

他穿越山岭,突破域墙和剑林,

看那糟蹋全世界的怪物。 13

这个怪物却有着正人君子的面孔。一次创造是由生命力的奋起来达到的,怪物基利恩模样丑陋,浑身洋溢着恶,所以能冲破理性的樊篱,进行奇妙的飞行;这同一个怪物却又有着向善的本性,这就使得它的飞行成了有目的的飞行,即在毫无参照物的情况下从虚空中接受关于方向感的信息。

人在进行这种飞行的时候有两种恐惧:一种是四面悬空,一切景象都消失的、死一般的恐惧;还有一种是来自下方的恶的旋涡中升起的可怕吼声的威胁导致的恐惧。在飞翔中人既怕死又怕活,为他导航的其实是原始的冲力,这个冲力在理性的监护之下,能够背负世俗的沉渣(“想想你所负的异常的重量” 14 ),一往无前地在虚空中遨游。飞翔的目的在此排除了任何功利,只是为了飞翔而飞翔,为体验而体验,这正符合了最高意志希望达到的境界。

当然绝对的自由是达不到的,所以怪物基利恩在停落下来之后满心沮丧,它“显得轻蔑和沉郁”,然后它就摆脱“我们”飞走了。“我”和浮吉尔,我们这两个人类的儿子,却在它的背上经历了仅仅只能属于人的自由。基利恩是不知满足的,它对人成不了鸟而感到遗憾,但鸟的自由并不是真正的自由,只有人的恐惧和理性钳制才使自由成为了可能。所以它尽管鄙视,下一次的追求仍然只能如此进行。

第三十一歌里面的巨人们是自由飞翔的力的根源。这种可怕的力威胁着人,又让人成就伟大的事业。当巨人们落到地狱之后,他们就被结实的锁链绑了起来,严厉的镇压使他们那雕像似的反叛姿态成了永恒。能进行自由飞翔的力是一种能毁灭一切的力,将破坏与毁灭转化为创造,所需的是铁链的束缚。这些嘴里发出含糊原始语言的家伙,无论上界世事沧桑如何变迁,他们始终作为人性的根基存在于深渊里的浓雾中。

更深一层的结构在第三十二歌里展示出来。青黑色的幽灵被封锁在冰冻的湖内。人在如此残忍的地方是如何发挥激情的呢?这些幽魂心如坚冰,却并不麻木。他们这样发出内心的热力:一边从眼皮间涌出泪水,一边又被严寒冻住眼泪。这种情景真是难以想像。冷的热情来自对人性的深深的绝望,加倍的严惩却完好地保存了兴风作浪的冲力。所以一旦遇到外界的激发,理性观照下的表达就如恶的滔滔洪水一样汹涌,从那里头也涌出自由的快感,这种快感正是由世俗的嫉妒心转化而来。

就是你把我的头发都拔掉,

我也不告诉你我是谁;也不把头给你看,

纵然你敲打我的头一千次。 15

他以抵制交流的形式来变相交流,以攻讦“他人”的形式来揭示自我,以咬啮“同伴”的形式来“抉心自食”。如果我们敢于正视自己灵魂深处的情景,就会悟出此处演示的画面就来自我们内部。幽灵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仍然是为了自由的体验。当他们在冰封之下断绝了一切希望,严寒以死相威胁之时,他们那种不顾一切的发挥,那种超级的热力,正好构成了自由的意境。那是精神抗争的画面,无依无傍的挣扎就等于虚空中的致命飞翔。不然的话,在这种境地中,人还有什么必要怀着复仇之心,并时刻不忘将其演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