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但丁(第2/12页)

……我还没有见过骑兵或步兵,

或以陆地和星辰的标志定方向的船只,

依着这么不可思议的号筒声行动。 3

这号角声来自恶鬼的臀部,肉体最下贱的部分。想想看,从那种地方居然吹出了自由的号角,并由此开始了一场壮观的追求的表演!作为“小神”的人,是因为保留了远古时代的蛮力,才有充足的底气吹出这种从未有过的号角声吧。他们的船只航行在广大无边的宇宙中,遵循体内接收到的神秘召唤来定航向。这样的躯体,虽用世俗眼光来看丑陋无比,却成了启蒙之光的诞生地。

为了促使精神发展,肉体常需要惨烈的蜕化、变形。这类图像正是内部多种欲望交织、渗透、对抗,以及融合的演示。只是由于有了精神的干预,原始的欲望才变得令人眼花缭乱。那些可怕的欲望之蛇,是积累了几千年的生存技巧使它们变得这样灵活、残忍、剧毒,而又能击中要害。因为它们的工作,是催生新的灵魂,所以施起刑罚来必须绝对严厉。蛇用它那丑恶的行为进行着最高尚的事业,它在精神的引领之下改造了肉体,也改造了人性本身。既然精神非要在肉体中寄居,她就不能停止对肉体的改造,她必须将肉体变得适合自身居住。而这种改造,又只能通过启动肉体内部的机制来进行,于是就有了这种伟大的变形。可以说,是人的精神将欲望制约起来,让它变成了凶恶、剧毒的蛇,而这些蛇,如鲁迅先生所说:“不以啮人,自啮其身。”在那种变形过程中,既有无法区分的纠缠,又有互生互长的蜕变,还有本质的交媾,最后达到的,均是那种牛头怪一般的统一体。世俗的眼光,一般难以认同这种形象,但这个牛头怪的形象,却是伟大的诗人们多少个世纪以来,用既悲痛又自豪的心情歌颂的对象。人要作为有理性的动物来释放欲望就逃不脱变形的命运,人通过这种复杂的演变既保留了欲望又战胜了欲望,并为欲望的进一步释放开拓了前景。

另一种变形是将罪恶集于一身(如在火焰中用自己杀死的那些人的声音说话的归多),在理性的观照之下继续痛苦地生存。

那火焰无限悲痛地离去了,

扭动着并摇摆着它的尖角。 4

地狱的幽灵虽然还不能确切地知道自己的罪,但那种绝对的、无条件的精神对肉体的制裁却已是他们自愿进入的模式。因为有罪,所以必须用火焰的桎梏禁锢起来,与这桎梏合为一体,永世不得脱离。精神的力量就在于此,她可以让人在犯罪的同时下意识地反省自己,以其“向善”的威慑力来干预人的生活,使人的灵魂永不安宁。想想莎士比亚《麦克白》的例子就会明白这是种什么情形。同《麦克白》相似的让肉体承担痛苦的最极端的例子,是被成十字形钉在地上,让千人踩万人踏的大司祭该亚法。承担在初始也许是无意识的(源于他的某种感觉),到后来却成了生存的前提。当他愤怒挣扎之际,就会看见天堂。

在精神的世纪历程中,灵与肉的分离一直在朝着纵深和微妙的方向发展着,艺术家们由此得以以千姿百态的版本来歌颂这种情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神曲》的作者是出自内心的大喜悦而写下了这些诗篇。目睹了肉体的惨状,从灵魂的最深处体认了这种现实之后,自然会为人的自强不息,为人的永生的姿态感到欢欣鼓舞。诗人的这种乐观从内心生发出来,属于他自己,也属于全人类。在各式各样的版本中,这些地狱幽灵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他们都已放弃了由于外力而得救的希望,甚至也不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会达到某种终极的救赎。但无一例外地,他们全都死死执著于当下的“事件”。这些事件同过去紧密相联,实际上也是未来的预言——一个关于获救的可能性的预言。就是在那些属于肉体的事件中,他们下意识地创造了精神升华的画面,或者说创造了“无限时间的无限分岔”。肉体转化为精神的这种过程实在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