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出租车(第2/7页)

晋师傅总是在我家附近的一家酒店门口趴活儿,有一段时间,刚好跟我的出行规律一致。听其他师傅讲,在这趴夜班儿,等于赌博。赶上几个大活儿,一宿就算没白干,要是再赶上没空跑回来的话,基本上一个活儿就可以歇了。夜班儿的师傅一般都极爱聊天,因为不聊天容易睡着了。客人在后头一打呼噜,司机很容易神志不清,或是变得极其狂躁。只有这位晋师傅不爱说话,总是歪着头一声不吭地开车。他不听音乐,也不听评书,也不听匣子,开车的时候除了风噪胎噪,车里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这种安静的环境,连车里的电台一类的机器,都忍不住哔哔两声,物犹如此,人何以堪?当然,像我这样的聊天高手,这种难题只需要花点时间,还是能迎刃而解的。晋文山这种人,一看便知,属于闷口儿大葫芦型,肚子里有很多料,但是口儿让蜡封住了。只要把口儿启开,就能听到很多好故事。一想到有故事可听,我就流口水。大概坐了四五回车之后,这个口儿无意中就开了。

我辈聊天高手,虽然有很强的表达欲,但都有一些大宗匠的架子,一般不会主动开口骚扰人家的。只要对方一句话让我搭上茬,就必须默默忍受我几万字的话语空袭。问题是晋师傅不搭茬儿,他连你去哪儿都不问,你上车他就起步走人,快要经过第一个路口时,如果你还不说话,他就直行。按他的理论,你要去哪儿应该主动说,不应该等他问,着急的是你,又不是他。也有几分道理。我就这样默默地坐了几回车,直到有一次去机场,刚起步没多久,一辆红色马自达斜刺里猛地杀出来,右车门擦着我们这车的左前杠,简直间不容发,呼地过去了。晋师傅本能地猛踩了一脚刹车,车几乎完全停了,在地上拖出四条刹车痕,响彻四野。我因为没系安全带,差点从开着的窗户飞出去,气得大骂:“×你妈!”那时候我读书少,说话气儿很粗,现在不这样了。我骂完之后,一看晋师傅,正歪着脑袋,翻着白眼,张着嘴,看我。我赶紧说:“哦,我不是说您!说那个马自达呢。”

晋师傅把脖子顺时针慢慢扭了一圈,咯咯直响。接着他又开起车来,没走多远,他就开言道:

“赶着投胎呢这是!”

这应该是一句自言自语。哎哟?我心说,这你可是自找的。我赶紧接上话茬儿:“可不是吗!”我这一句出口,大概就跟有烟瘾的人憋了仨小时之后抽第一口烟的感觉差不多。这四个字后面,蕴藏着三十年之修为,无穷内力绵绵不绝,马上就要跟上了。没想到我这回可错了。我这内力还没打出来呢,晋文山师傅毕生之浑厚功力便排山倒海,汹涌而至了。他从路上经常遇到的几种类型的二百五开始讲,到怎样规避这些二百五,到如何与霸道的公交车斗智斗勇,到怎样在不违反交规的情况下开得最快,再到许许多多开车的经验和教训,以及渐渐夹杂的一些私事和过往,简直像一个在孤岛上生存了三十年的当代鲁滨孙,刚刚找回了“说话”这个功能一样。

他讲了好多故事。好在那条路足够长。

据晋师傅交代,很久以前,他是一个开黑车的。那时他在杏石口一带,开一辆部队淘汰下来的桑塔纳,车况不错,人又年轻,开得很野。在那一带的黑车司机里,他很有点名儿,人称“晋疯子”。杏石口地处西山八大处脚下,地貌起伏,多残桥小路,河边很多道路没有路灯。晚上走起来,对面会车,真正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往往会车的结果是胆儿肥的一个把另一辆车逼得轧了路肩,马上就要掉河里了,二马一错镫的工夫还得留下一句对彼此祖先的问候。这种情形,晋师傅总是胜者,因为他总是勇者。当然,常赶集没有不碰见亲家的,这样疯狂地开了一段时间之后,很快就出事了。晋师傅身上出的事很多,他时间有限,拣其中紧要的几件跟我说了。我篇幅有限,现在先说不太惨的,更惨的后头再说,说了大家吃不下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