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的自我修养

我在南方采风时,有一次因为事先没有做功课,误入一个景区,遭了不少罪。该景区以水景著称,其时已值深秋枯水期,没什么水了,但是人却不少。用工作人员的话说:“总有高峰时的一半吧!”就这一半人,其景象已经非常可观,以至于你在里面根本注意不到什么自然风光。景区面积虽大,无奈人太多,人均占地面积约0.3平方米,四处拥挤不动。我一路南下,人多的地方见了不少,多到这个份儿上还是头一遭,顿时诗兴大发,口占七绝一首,其诗云:

七绝·观景区游人拍照有感
面似山魈身如猴,
拍完钟楼拍鼓楼。
城墙以上趴垛口,
景区门口抱石头。

吟罢自叹此诗意韵深远,体例谨严,还使用了艰涩的由求辙,十分有我张氏一门有名的大诗人张宗昌先生的遗风。跟朋友一说,答曰:“狗屁。”这样评价古诗,真是有辱斯文。可是当天晚上离开这个万恶的景区,住在当地一个有名的古镇里,许多方面的印象又都得到了扭转。一方面是,这个古镇虽然名头响,但人意外地少,很是清静;另一方面则是,古镇里有诗人,藏龙卧虎,非常不得了。我觉得自己刚刚踏入诗门,决心去拜访一下这位诗人。

我这人十分擅长听贼话,擦肩而过的旅人说句什么,往往就能提供重要的线索。根据路上听来的只言片语,配合卓越的搜索引擎使用技巧,我很快找到了这位诗人的家。说是家,其实是个饭馆,上挂一面金字大匾,题曰“白家老店”。三间门脸大排面,全都下着板儿,门口挑一面酒幌,颇有古风。

进店的时候,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以至于坐下以后强迫症发作,抓心挠肝,只好又跑出去观看。凝目谛视之,原来那酒幌儿与众不同。别家酒幌都是杏黄绸子滚红边儿,当间蓝月光儿写个斗大的“酒”字;这家却是白绸子滚蓝边儿,黄月光儿里题个“奶”字,真乃一绝。不仔细看,还以为这家出了丧事,门上准得贴着“大雅”“去矣”“驾鹤西游”一类的联子。这个“奶”字也太耐人寻味了!我懒得寻味,就跑去找老板。

老板坐在柜台里,东抓一把,西抓一把,正在调制一种黏稠液体。四围站着一些年轻姑娘,一副游客打扮,跷着脚尖往里看着,满脸期盼,这种场面无法不令人联想到巫婆贩卖那爱情的灵药。看了半晌,老板端出来两杯递给姑娘们,这群孩子迫不及待地喝了几口,眼睛眯成了一道道好看的黑线,叽叽喳喳地点头议论,神情十分夸张,好像出娘胎以来第一次喝到这么美味的东西,搞得我十分好奇。等了半晌,她们终于走了,我凑过去对老板说:“啥东西,我也来一杯。”老板低着头,抄起杯子开始加料,然后边倒边对我说:“啥玩意儿你都不(知)道你就来,你说你这叫啥玩意儿。”

我听罢大惊,并且花了五秒钟才反应过来我为什么大惊。这是因为我眼下身处祖国南方,再走走就离我小时候老听说的“老山前线”不远了。一路走来,当地方言越来越难懂,到此处已经基本无法交流。有一次我买一种当地特产的豆腐,就这个“四”跟“十”的问题,我跟老板娘掰扯了五分钟,给她看手指头都不行,最后我急道:“Four?”老板娘喜道:“对对对,Four!”令人绝倒。当然,急归急,没有法律规定人家必须会讲普通话,这倒不是什么问题。只是这谁能想到,在这种环境下,竟然能听到一口地道的东北话!这真令人备感亲切,同时又产生了各种疑问。比方说,东北出诗人吗?同行的朋友说:“出啊,张宗昌!”我怒道:“放屁,张宗昌是山东掖县人,不知道别说,丢人!”终于报了他有辱斯文的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