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太子

有一次我跟几个朋友讨论游泳这件事。实际上是他们挑起来的。因为我是个旱鸭子,他们总喜欢挑起这种事端,让我恼羞成怒,然后他们好在大笑一番之后两手一摊说“Why so serious”,简直令人发指。结果那次话题走向了奇妙的方向。我的朋友都会游泳,他们坚称游泳是一项有用的技能,关键时刻能救人性命,最不济也能保全自己性命。我一开始忍住没提,但话题总在“救人性命”和“保住自己性命”上打转,到最后我再也绕不开,说出了那个在朋友间早已达成默契避而不谈的名字。

我问他们:“三太子水性比你们都好吧?最后还不是——”话题就此打住,大家默默喝起酒来。我知道在场的人没有把三太子理解成哪吒的。三太子是我们都认识的人。你不能因为认识的人死了就说不认识他。

我认识三太子的时候,他就在水里。他死的时候也在水里,不过我没见着,因为我们实际上并不是特别熟。如果我跟他熟,我可以跟他分享一半我的智商,也许他就不会死了。关于他死的原因,还需要一些篇幅才会讲到。我先讲讲他活着的时候干的蠢事。他干的蠢事不多,不过含金量很高,我从认识他时开始讲,应该很快就会讲完了。

初中毕业的时候,我爸为了让我放松,给我安排了一次艰苦卓绝的内蒙古忆苦思甜之旅。为了放松而忆苦思甜这种事,让我觉得我后来学法律时逻辑课只得了61分一定跟遗传有关。那是一次沙漠与戈壁之旅,交通工具只有拖拉机,十天里只洗了两次澡,每顿都只有肉。唯一不是肉的食物就是土豆。我问我爸:“说好的胡杨林和大草原呢?”我爸说:“明天带你去。”第二天,我们来到了一片芦苇荡。他就是这么个逻辑水平。

当地人称那种水塘为“海子”,在那一带也分东海西海、前海后海,只缺个什刹海就能勾起我的思乡之情了。海里的水黑漆漆的,但是显然并不脏;蒲草东一丛西一丛地蹿出来,高举着金黄的蒲棒。几个光脊梁的小伙子游来游去地掰蒲棒,三太子就在其中,手举着一大把蒲棒,游得酣畅自如,十分引人注目。我一看大惊,心说这孩子是野人吗?这是因为三太子留着一条马尾辫。三太子跟我年纪差不多,在当时那个年纪上能留这么长的头发,只能判断为不是没爹就是没娘,否则狗腿早被打断了,还游什么泳呢。

同行的小伙伴们发一声喊,甩掉衣服下水去摘蒲棒了。也不知道蒲棒哪有那么大的魅力。大概是生殖崇拜的一种。我不会游泳,只好坐在岸边看他们游。下水的人一多,三太子更显眼了,在他面前,其他孩子的动作都像在演戏,在强作镇定,在垂死挣扎,只有他圆转随心,进退自如,好像周围的水都听他调遣,托着他,捧着他,让他怎么玩怎么闹都不会掉下去。他游泳游得比我走路都熟练,似乎他生下来之后的每天都是在水里过的。真令人沮丧。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三太子游泳。

中午吃饭时,我发现那孩子跟我们坐在同一桌了。我还跟人家假客气,说什么初来贵宝地,还请多包涵之类的,那孩子一乐,一口北京话:“什么他妈贵宝地啊,我也北京来的!”说完龇出一口白牙乐起来。他的北京话有一种奇怪的口音。这事是这样的:我们在此处等我爸的几个兵团战友集合,他们比我们早几天到,三太子的爸爸就在其中,是个秃头。三太子给我指了以后,我很想笑,因为我觉得他一定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才让三太子留长头发的。但我天生不会笑,场面十分尴尬。

那一趟内蒙古之行,认识了几个年纪相当的朋友,但后来的聚会中三太子并不经常出现。如果他总是出现,反而显得他不那么酷了,当年我们几个都是这么想的。真实的原因是他们家太远了。那时候房价还没有把人逼得都去六环外买房,他们家就已经住郊区了,不通公共汽车,进城得坐火车。他们家在一个水库边上。我们对他的印象就是:梳辫子,擅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