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第2/5页)

程凤台瞥他一眼,懒得和他对嘴。

今天是商细蕊的连本戏《宇宙锋》,赵艳容上场那一刹那,戏园子就安静下来。商细蕊那耳朵上妆之前还聋着的,上了台倒还好,一举一动在板在点的,他在台上甫一开嗓,范涟就坐直了身子,推了推眼镜,精神一凛。对内行来说,角儿的戏是好是次,好到什么程度,一句唱出来就见分晓了。

商细蕊在台上唱了一刻钟有余,范涟面前的茶是一口没动,连眼睛都都很少眨。可是唱着好端端的,商细蕊忽然收了声,半垂着脸儿呆呆立在那里不动了,黎巧松一抬手,文武场的鼓乐齐停,配角们也随之静站。程凤台握着握着栏杆的双手不由得一紧,他知道是商细蕊的耳朵又发作了,简直要命,在戏台子上发作了。

台上的人凝固成一幅无声的古装人物画,台下的人便无声的看,仿佛一同被施了定身咒。程凤台一开始心跳得厉害,怕下头一叠一声闹将起来,怕人去楼空,这对商细蕊无疑又是一个打击。后来看座儿是心甘情愿要等个地老天荒,程凤台慢慢松下一口气,扭头看范涟,范涟眼神都直了。程凤台碰碰他,他做梦醒了似的一激灵,接着摘下眼镜,掏出手绢抿了抿眼眶里的酸泪,再抬起头,程凤台看他眼圈鼻尖都红了。

范涟说:“唱戏的唱到今天这个地步,听戏的听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到头了。”

程凤台打量他一眼:“什么话!说点吉利的。”

范涟摆摆手,意思是与程凤台一个外行无话可说。

等了半个钟头,商细蕊耳朵里的杂音过去了,方才续上后面的戏。台下座儿依然是静静的,这静里却含着一股生机,他们的魔咒被打破,脸上活泛起来,手指不由自主地叩着节拍,喉咙里随时就要冲出一声喝彩,这一种暗潮涌动的静。

程凤台直盯着台上,嘴里对范涟说:“你来帮我一个忙。”

这天范涟对商细蕊是特别的客气,往常他一向对商细蕊爱恨交杂,一方面钟爱商细蕊的才能天赋,一方面腹诽商细蕊的行事为人,对着商细蕊又哄又恭维,态度总有点虚情假意似的。今天好像是钟爱的感情压倒了一切,下戏之后请商细蕊吃宵夜,居然朝着商细蕊鞠躬。日占之后,街面上连日累月地宵禁,戏园子提早关门不说,原来给夜生活人群预备夜宵的各色小吃店也都打烊了。范涟自有他的办法,拉商细蕊与程凤台去了清唱小班,就是那个治愈蒋梦萍不孕症的琴娘所在的班子。班主掌着风灯来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已是歇业了。范涟不等她开口,便说:“我们就近找个地方说说话,不用人伺候,烧个锅子就行。”

话虽这样讲,班主将人引进厢房,娘姨们掌灯烧炭绞毛巾,照顾得很妥帖。屋里窗户上挂着厚厚的羊毛毡,一来御寒,二来为了防宵禁,怕给外面巡逻的日本兵看见亮光。范涟朝那毛毡看了又看,班主笑道:“可委屈北平城的百姓了,怕宵禁,吃晚饭不敢点灯,一家子摸着黑吃,筷子戳到鼻孔里。”范涟也笑了。片刻厨房送上一只暖锅,几样荤素小菜,布置好了便退下。一间静室三人对坐,却没有往日里嘻嘻哈哈的样子,范涟给那俩人斟上酒,举起杯子说:“我先敬商老板一杯。”

他脸上没有惯常的油滑微笑,不喊蕊哥儿,喊商老板。暖锅咕嘟咕嘟翻滚热泡,蒸腾水汽旁边,商细蕊与范涟碰杯饮下。

范涟说:“今夜听了商老板的戏,我真是……商老板,我三生有幸。这个世道辜负人,可是有商郎在这里唱戏,这世道就算有个好景儿。”说完自斟一杯痛快喝了,热酒烫了肚子烫了血,和商细蕊的戏一样杀瘾。戏迷们都是和范涟一样的想头,眼下的世界,人人朝不保夕,疲于奔命,只有商细蕊的戏是一抹异色,一处使人暂时逃避忧闷的仙境。

商细蕊一点表情也没有,盯着暖锅的泡在那发呆。范涟掏心掏肺说:“我们这代人算是享尽耳福了,想给后人也留上一点。商老板,我做主持,把你几出得意的戏录成电影好不好?”

商细蕊没答话,跺齐筷子伸进暖锅里捞了一筷粉条吃。范涟不知道他是耳聋发作了没听见,还是不赞成拍电影这回事,顿时没了主意,用求助的目光看向程凤台。程凤台说:“是我的主张。商老板看呢?”

商细蕊啊了一声,筷子头吮在嘴里慢慢说:“好,有点意思,电影很好看。”他这样心不在焉,让人不放心起来。程凤台两手捧住他的面颊,迫使他看向自己,眼神专注地说:“商老板,我要给你拍电影,游园惊梦,贵妃醉酒,挑几出经典的录一录,费不了你多大工夫。”

商细蕊“哦”一下答应了,程凤台放开他,他转头继续吃火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