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第3/6页)

这几天在家的时候,程凤台目睹商细蕊成天的梳头面,晒戏服,听唱片,看他不断的吃甜食,吃汽水,与朋友们打电话,发出各种不是人的动静,真叫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聋,家里三个儿子加在一起,也顶不上这一个大小子,就有这么闹。自个儿单独出来这片刻,开开车,满目雪色,真是清爽极了。

察察儿进学校这短短半年时间,长高了有半个头,为了在学校梳洗方便,她把大长辫子也绞了,头发一短,微微有些卷,像烫过了似的,越发显出她的异族血统。兄妹两个在西餐馆子里吃饭,谈了一些家庭以外的话题。程凤台惊异地发现他这几年看书少,居然跟不大上察察儿的节奏了,她甚至知道美国的航空母舰的排水量。吃完饭问察察儿要回她嫂子那还是回小公馆,察察儿把书包一提,说:“嫂子见了我有说不完的话,我下个礼拜要几何呢。”她是想静静心温习功课,程凤台没好意思说现在小公馆里更闹。上了车,顺便带察察儿去洋行里买了些女孩子的零碎东西,挑了几本英文书,回来就被闹暴动的学生们堵了。察察儿告诉程凤台,日本人将他们一位有抗日言论的教授投了大狱,学生们义愤至极,告苦无门,便只剩下这一样抗议手段了。程凤台对学生们的勇气感到惊讶,在这个时候,还有敢上街的!过去中国政府对学生算是留情,每每有暴动事件,也免不了挨打受伤,多冷的天,缺德的用消防水管子冲学生,把学生冲得披头散发,鞋子也冲掉了。当初的水管子换成如今日本人的枪管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程凤台远远的望了一眼,打满方向盘毫不犹豫就往小胡同里绕道走,一面觑着察察儿的神色,这个年纪的少年总是最为热血,爱干一些玉石俱焚,奋不顾身的事情,他装作无意地发问:“你和那些个学生很熟?”察察儿毫无表情,一眼多余的都不朝学生们看:“我们学校离得不远,在书店里遇见过几次。”程凤台点点头,直接说:“你不要搀和他们这些事。对着子弹发脾气,不能解决问题,反而搭上性命,日本人是不讲理的。”察察儿轻轻一笑:“他们确实——非常幼稚!我不会这么做的。”程凤台得了这句话,心里感到一阵安慰,虽然他家里老姨太太轧姘头,老婆闹分居,唱戏的大爷每天出八百个花样不让人消停,但是至少这个妹妹是省心省事的,也算程家积德了。

回到小公馆,商细蕊的科班还没散。这会儿他们不踩跷了,改成集体练武功。商细蕊站台阶上手执齐眉棍,给小戏子们诉说梨园家史:“我商家棍法,脱胎于宋朝杨家枪,杨家枪知道吗?杨延昭!杨六郎!”

小戏子们纷纷应和,还有哼哼杨延昭的戏词的:“曾记得天庆王打来战表,他要夺我主爷锦绣龙朝……”

商细蕊一抬手,底下不敢再唱,鸦雀无声。

“这棍法和枪法,可不是摘了枪头这么简单。你们看着了!”商细蕊站到院中,虎虎生风耍出一套商家棍,这一套与他在台上表演的也有所不同,没有那么抖擞好看,但是更为朴素有力,是能够打杀人的功夫。程凤台不禁将察察儿往后护了一护。察察儿一年大二年小的,每一趟见到商细蕊,对他的感觉都很不一样。几年前在戏楼里,商细蕊是个女装女腔的男花旦,男花魁;后来见他和哥哥撒娇,是个娈童的意思;住到小公馆来,他喝醉酒在卧室门外尿尿,又是个臭流氓了。现在练起武功,倒是个正经男子汉的模样,但是察察儿心中挥之不去的还是他撩袍岔腿掏裤裆的猥琐相。所以,当商细蕊耍完一套棍法,面不改色,气不长出,定睛发现了他们兄妹两个,想要照原来那样把他们抱过冰地的时候,察察儿微笑着摇头致谢,随后身形一闪,以少女独有的轻盈姿态踮起脚尖雀跃过去了。商细蕊转过身,重新对程凤台长开手臂。程凤台咬牙说:“滚!”眼睛在小戏子堆里一找,手指一勾:“小周子!过来!”他让周香芸搀着他走了。商细蕊没戏唱,撇撇嘴,继续捣鼓他的金箍棒。

到了晚上吃饭,赵妈是小公馆里最开心的一个。平时伺候曾爱玉和两位二爷,那是多刁的嘴,吃个凤凰都不带夸的。给奶娘做饭,无非是炖个汤,没油没盐,也无用武之地。商细蕊入住之后,虽然诸多挑嘴,胜在胃口巨大,顿顿吃得盘碗皆空,使赵妈受到莫大的鼓舞。今天,为了填饱这一群吃垮老子的半大姑娘小伙,赵妈可算放开手脚做点家常菜了。她在小来的帮助下,打开库存的所有沙丁鱼罐头,茄子夹肉炸了,鸭架子熬大白菜粉条,半扇猪肉红烧,弄得烟雾腾腾的。到了饭点,小戏子们不便上桌,一人捧着一只西洋式瓷盆,蹲在地上连汤带水吃得鲜美,不看人光听音,就像是猪圈开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