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东宫娘娘

胡善围六岁丧母,父亲胡荣独自把她拉扯大,家里开了书坊后,她就在藏书楼抄书了,小小的身躯像个瓷娃娃似的坐在椅子上,悬着双脚,鞋尖都挨不到地板。

母亲从童年时就缺席,胡善围心里好像丢了一块东西,她无比渴求,但永远都填不满。

十二岁时和百户王宁订婚,未来的婆婆是个谦卑柔弱的寡妇,对她很好,只要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或者稀罕的物件,都会巴巴送到藏书楼,讨她欢喜。

胡善围心想,母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王宁的骨灰坛到了家,寡妇崩溃了,不到三个月就去世,临死之前,这个善良的寡妇还含泪叮嘱她忘了王宁,劝她改嫁。

而江全比寡妇更像她残存记忆里的母亲。胡善围的母亲出自山东大族,美丽端庄,谈吐优雅,气质出众,小善围淘气哭闹时,母亲从不发脾气,一遍遍和她讲道理,温柔到了骨子里。

如果母亲还活着,大概就是江全的样子了。

故,胡善围无法拒绝江全同塌而眠的邀请,这一刻复苏的温情来不及去验证真假,就像东城街两边路灯铜丝网窗户上糊的一层飞蛾,无人强迫、驱赶,只是不由自己的往上扑。

江全给胡善围泡茶,善围说道:“不用劳烦了——我明天五更三点要准时去司闱那里领钥匙,若喝茶走了困,明天早上起不来。”

“只是荷叶花草茶,不会走困的。”江全取了一套和大拇指差不多大小的杯子,只够轻轻一啜的量。

“好茶要配好果子。”江全打开一个差不多和一朵盛开的莲花那么大的剔红攒盒,攒盒里层层叠叠,小小巧巧,居然有约十来个分格。

每个格子里都放着一样精巧的果子蜜饯,每一样胡善围都吃过,味道差不多,但这里的果子看起来都不是果子,而是花朵。

比如冬瓜糖,雕琢成一片片雪梅、甜杏雕成一朵朵黄牡丹、看起来像蔷薇花,吃到嘴里方知是葡萄干。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宫廷奢侈可见一斑。

这些东西轮不到八品女史,肯定是胡贵妃赐的。

江全招呼胡善围喝茶吃果子,聊着其他女官的近况,到了三更,突然从隔间传来铛铛铛的声音,一共响了十二下,胡善围吓得手一松,蔷薇花葡萄干掉到罗裙上。

“这是什么声音?”

江全带胡善围去了书房,西北角立着一座和真人差不多高的西洋大木钟,像铁锤般的钟摆左右摇摆。

不用说,又是胡贵妃赐的。

胡善围像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好奇的蹲在大木钟下,脑袋不知觉的随着钟摆的频率晃动。

胡善围并非天生就坚强,天生就懂得不动声色的瞒过所有人,偷了家里的户贴去考女官,她也曾经是被母亲宠溺过的女孩,有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只是现实残酷,她来不及天真,就被迫长大了。

江全从未见过胡善围稚气的一面,这姑娘才到双十年华,那双眼睛深如潭水,像在鲜嫩的壳子里住了个老妖怪。

江全玩笑道:“你知道为什么如此沉重的钟表会自动摇摆么?因为钟表后面藏着一个活人。”

“江姐姐又要捉弄我。”胡善围不信,还是走过去摸了摸钟表的后面。

江全忍不住笑出声来。

因明日善围要早起,看完钟表,江全就拉着她同塌而眠,大缸里的冰块散着凉气,胡善围盖着薄被,太舒服了,她很快入睡。

到底是年轻啊,睡得着。江全借着窗外的月光看着熟睡的胡善围,看了很久,竭力在她脸上寻找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一夜好梦。

胡善围梦见了母亲,母亲没有死,一直陪着她和父亲,父亲当然没有再娶,一家三口守着书坊过活,恬淡快乐。

未婚夫也没有死,他凯旋归来,不缺胳膊不少腿,婚礼如期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