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无解的人生 弱者(第3/3页)

那天,我正坐在办公室看报纸,把我晾在一边好些天的报社记者,对着我,手指一勾:“走!”我就第一次跟着记者老师去现场了。是一桩诈骗案,一家工厂两个月诈骗近百家供应商3000万元货款。

供应商堵在这家工厂门口,刚下车他们就拥围过来,七嘴八舌讲个不停。

有个供应商老板拉着我,满脸焦虑地说:“记者,你行行好,帮我们找到他,我已经破产、妻离子散了!”还没说完,我被另一个人拉过去,又是一番哭诉。

我的记者老师不停地跟我说:“记下!记下!统统记下!”

临走时,我把电话号码留给其中一人,让他们有什么进展记得联系我。回到报社,我就赶稿,其间我的手机震个不停,收到了二十多个人的短信。

“记者,你好,这次一定要帮帮我!”

“全厂的钱都在那里,你一定要曝光他们!”

“求求你把我们的钱追回来吧,求求你!”

“我孩子马上读大学了,一分钱都没了。”

“你能救我们,我代表所有供应商感谢你!”

“我已经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了,我熬不下去了。”

“如果追不来那笔钱,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

他们是四五十岁的男人,是公司老板,是丈夫,是父亲。虽然不是大企业,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然用这种口气恳求我。我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和莫名其妙的职业荣誉感写完了这篇稿子,第二天发在了版面头条。

可这种事全国各地每天都有,许多稿子发完了以后,也就完了,不会有什么惊人的后续反转。

半个月后,我接到了其中一个供应商的电话:“记者,你好,我们发现那个浑蛋跑到江西老家了,我们一群人正在火车上,要去抓他。你能派个记者过来报道一下吗?追不到这笔钱,我老婆都要抱孩子跳楼了!”

我回了一句,说:“我尽量。”报社这边是没有然后了。

我在那边实习那段时间,记者带着我跟另外一个实习生,到处喝茶、蹭饭,被人追捧着,然后拿拿通稿。

我去报道一场发布会,签到时主办方给我一个红包,说是“车马费”,我回到报社打开一看,10张百元大钞躺在里面。我把红包交给记者。记者说:“你们今天辛苦了,一人拿两张去买点冷饮吃吃。”

我有点迟疑,不是在思考能不能拿这笔钱,而是记者为什么要拿钱?我的老师可能是看出了我的疑虑,跟我说:“不拿钱的话,你这篇报道估计也难写。这是按规矩办事。”

我最终提前结束了实习。

供应商们那几年也没放弃追查。其中一个男人偶尔会给我发信息,关于又去哪里抓他了,叮嘱我:“一定要过去报道啊。”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短信,思考着这是哪个人发给我的。当天有几十个男人围着我诉苦,这个号码对应的是哪张脸呢?我想不起来。最终我实话实说:“我已经实习结束离开了。”

对方在电话那头失落地哦了一声。

“不过我可以跟报社联系一下。”

“那太好了!”

我能感受对方突然开朗的语气。

意料之中,报社还是无动于衷。后来,我换了手机号,供应商们也没法跟我联系了。

毕业后我没有进入媒体圈。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有没有追回那笔钱,有没有跟老婆孩子继续好好活下去。

有时候我会想,终究没能为他们做过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想起我时,会不会怨恨当时我为什么不争取一下。

偶尔我会突然想起那几年的采访对象,他们当时的问题都解决了吗?有没有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

这些想法总在一瞬间冒出,可能答案我是永远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