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7页)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说,“而我们小的时候,感觉它是如此坚固。不过就像你说的。那是我们的家乡村子。绝无仅有的一个。”

我开始帮他穿上军服,尽量小心不把他弄痛。

“感觉好一点了吗,秋良?抱歉,现在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不久我们就可以让你得到良好的照顾。不过现在,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你来告诉我怎么走。”

我们前进得很缓慢。我想把手电筒对着前方照射,但这并不容易,我们常常在黑暗中摔倒,秋良吃尽了苦头。一点不假,他不止一次在中途休息时晕了过去,他的身体在我肩上愈压愈沉。我也不是没有受伤;最麻烦的,就是我右脚的鞋口开了,脚上有道深长的伤口,每走一步的疼痛都甚于刀割。有时候我们累得不行了,每走个十几步就得停下来。不过最后我们决定,这种情况不要坐下来,就摇摇晃晃地站着,大口喘气,调整倚靠的姿势,以小痛来代替大痛。他伤口传出的腐臭味愈来愈浓,周围不停传来鼠群奔跑的声音,教人不安。不过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没听到战斗声。

我尽可能地为我们自己打气,只要我喘得过气,就说些轻松的事。其实对于我们的重逢,在这段时间里,我可谓百感交集。不用说,我非常庆幸命运让我们及时相遇,一起完成这件大事。不过我同时又忍不住为这样的重逢感到难过——我期盼了这么久的事——竟然发生在这般恶劣的环境里。这跟我一直想像的方式,自然有如云泥之别——我总想像我们俩可以坐在舒适的旅馆会客厅里,或者在秋良家的露台上,俯瞰一片静谧的花园,聊天叙旧谈上好几个钟头。

秋良虽然举步维艰,方向感却始终很清楚。他选的路,我常觉得恐怕是条死巷,可是走到底却会出现通道或门。我们不时会遇到居民,有些只是在黑暗中感知到的身影;有些则围在灯笼或火堆的光线里,他们眼中对秋良充满怨恨,这怨恨让我担心我们会受到围攻。不过我们大半都顺利通过了,没被为难,一度我还用口袋里的最后一张钞票,说服一位老妇给了我们一些饮水。

接着地貌显著地改变了。再也没有人家居住的迹象,就算遇到了人,也都是独自一个,孤魂野鬼似的,眼中只有绝望,或自言自语,或兀自啜泣。而且再也没有完整的门,只有中尉跟我在前半段行程钻过的那种墙洞。每一次过洞都困难重重,秋良每次攀爬——即使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我协助也一样——都痛彻心肺。

我们早就没说话了,只是每走一步便喘息一声,忽然秋良停下脚步,抬起头来。那时我听到一种声音,有人在发号施令。声音难以听出远近——或许只与我们隔着几栋房子。

“日军吗?”我轻声问他。

秋良又听了一会儿,才摇摇头。

“国民党。克里斯托弗,我们现在非常靠近……靠近……”

“前线?”

“对,前线。我们现在非常靠近前线。克里斯托弗,这非常危险。”

“要到那栋房子,是不是非得经过这一带不可呢?”

“非得不可,对。”

忽然一阵枪响,接着另一处又响起枪声,是一挺机枪在反击。我们的手本能地紧握起来,不过秋良把手松开,坐了下来。

“克里斯托弗,”他平静地说,“我们现在休息。”

“可是我们必须到那栋房子去。”

“我们现在休息。黑暗中走到交战区太危险。我们被杀。必须等早晨。”

我觉得他说得有理,反正我们两个都累得一步都走不动了。于是我也坐下来,把手电筒关掉。

我们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只有呼吸声打断寂静。忽然枪声又响起,猛烈地持续了一两分钟。声音停得也突然;接着,安静了一会儿之后,有个奇怪的声音穿墙而来。细长的声音有如荒野里动物的长嚎,不过后来却转为声嘶力竭的吼叫,接着是一串短促的尖叫与啜泣声,然后伤者开始喊出成句的话——听起来像极了先前我听到的那个垂死的日本兵,当时我累得神志不清,以为一定是同一个人;我正想跟秋良说这个人真是倒楣到家的时候,却赫然发现他喊的是中文,而非日文。听出是不同的人,让我心冷了一截。他们可怜的哀嚎如此相似——先是惨叫,然后绝望地求救,接着又惨叫,我忽然有个念头,觉得这是我们每个人走向死亡的必经过程——这些凄惨的噪音,是人类共通的语言,就像新生婴儿的哭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