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昨晚上床时,我没什么睡觉的心情,今早一觉醒来,却发现有某种平静的感觉传遍全身,仿佛从身上移走了一个重担。穿衣服的时候,我再度思考我新的处境,发现自己有些兴奋。

那天早晨的情况,如今只剩朦胧的印象。我现在所能记得的是,我忽然有个念头,觉得自己应该以仅剩的时间,把原本计划在往后几天达成的任务,尽量加以完成;若不如此便没有职业道德了。这种态度显然有些荒谬,然而我并不觉得不妥。早餐过后,我急切地展开工作,在楼梯里匆匆忙忙地登上爬下,催促司机穿越城里拥挤的马路。到了下午刚过两点我坐下来吃午餐时,我已大略完成了自己原先预定要做的事情,尽管这一点今日对我而言已无甚意义,但我必须承认当时对此可是相当自豪。

然而与此同时,当我回顾那天发生的事时,我有个极其强烈的印象:我跟我做的事情之间有某种奇特的疏离感。当我在公共租界里穿梭,跟许多城里最有名望的人谈话时,我的一部分内心却几乎是在嘲笑这些人回答我问题时的殷殷切切,嘲笑他们一副想要帮忙的可悲模样。老实说,我在上海待得愈久,就愈鄙视这些所谓租界的领导人物。几乎我每进行一天的调查,就会多揭露一些他们这些年来的疏漏、腐败,或者更等而下之的事。打从到了上海的那天起,我从来不曾遇见过谁真诚地为自己感到羞耻,也没人承认若非那些掌权的人优柔寡断、短视近利,甚至别有居心,这里的情况根本不会走到这般风雨飘摇的地步。那天早上我去了上海俱乐部,会见三位非常杰出的“精英”。再次面对这些人的浮夸狂妄,面对他们一再拒绝承认这整件悲剧全是他们的无能所造成的,一想到自己就要把这些人从人生里甩掉,我就觉得十分愉快。确实,在这样的情况下,我非常确信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确定这群人几乎共有的想法不仅毫无道理可言,而且根本就应该彻底唾弃——他们竟然认为,化解危机是我一人该独扛的责任。我可以想见,不久之后,这些人听到我离去的消息会有多么震惊——接下来是接踵而至的震怒与惊慌——我承认,想到这些真让我胸中的闷气一扫而空。

吃着午餐,我发现自己回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跟詹妮弗在学校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想到我们两人在那间小会客室里,各自尴尬地坐在扶手椅上,阳光在橡木墙板上舞动,从她身后的窗子还可以看见延伸到湖边的草地。她静静听我解释,我费尽唇舌告诉她为什么我非去不可,告诉她在上海等着我完成的任务有多么重大。有好几处我停了下来,期望她问我一些问题,或至少说说她的看法。不过每次她都只是认真地点点头,等我继续说下去。最后,我发现自己开始重复了,于是我把话打住,对她说:

“那么,詹妮弗。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不知道我想听到什么。不过她又凝视了我一会儿,脸上并无愤怒之情。她回答:

“克里斯托弗叔叔,我明白我自己什么事都做不好。不过那是因为我还年轻。等我年纪再大一点,或许不用太久,我就会有办法帮你。我就可以帮你,我保证我会帮你。所以,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请一定要记得好吗?记得我在这里,在英国,你回来以后我会帮你。”

这实在很出乎我的预料,尽管人到了上海,我还是常常回想她说的这些话,我还是不太确定,她当日想传达给我的是什么讯息。她的意思是,尽管听我说了半天,她还是认为我不太可能达成我在上海的使命吗?我还是得回到英国,再耗很多年继续从事我的工作吗?同样地,这也可能只是个不知所措的孩子说的话,她在话里尽力掩藏心中的不满,我实在没有必要如此反复推敲。尽管如此,那天下午我坐在旅馆的花房里吃午餐时,我发现自己又再次陷入沉思,想着我们最后一次的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