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5页)

我有一阵子没想起詹妮弗,忽然这样子提到她,不禁百感交集。她的身影一帧帧浮现在我眼前;我想到她在住校,不知过得如何,现在不晓得在做些什么。

也许我把脸撇开了,以隐藏我的感情。总之,等我再回头看着林先生,他又点了点头。

“我们中国人也常有这样的安排,”他说,“血缘固然亲,家人也一样亲。先父曾经领养一名孤女,她就像我亲妹妹一样跟我们一起长大。尽管我知道她是领养的,但我还是视她如亲手足。她病殁于某次霍乱肆虐,那时我还年轻,我难过得像是走了一位亲妹妹一样。”

“容我直言,林先生,能与您谈心真是我的荣幸。我难得遇到有人如此知心。”

他浅浅鞠个躬,双手的指尖在胸前相触。“活到我这把岁数的人,又经历这么多年的动乱,什么悲欢离合没尝过。我希望您的义女在这里能住得愉快。不知您会把哪个房间派给她。瞧,我又来了!请见谅,如您所说,这里还会改建。”

“老实说,刚才我们看过的房间里,有一间给詹妮弗真是配。就是墙上有一整排木壁架的那间。”

“她喜欢这种壁架?”

“没错。好放她的那些家当。其实,我还得给另一个人安排住所。名义上,她算是用人,不过在我家里,她总是不止于此。她叫梅俐。”

“她是您的阿妈,先生?”

我点点头。“她现在年龄更大了,我敢说她会想休息养老。照顾小孩子顶耗神的。我一直认为她老了以后,应该继续跟我们同住。”

“您真是菩萨心肠。我们常听到外国家庭在孩子长大以后,就把阿妈遣散。这样的妇女,最后往往沦落街头行乞,以了残生。”

我笑了笑。“我想这恐怕不会发生在我家梅俐身上。老实说,连动了这种念头都算荒唐。总之,如我所说,她会跟我们同住。一旦我的任务完成,我就有心思好好找她。我想,要找到她,应该不难。”

“那么请告诉我,您给她的房间,会在用人那厢还是在家人这厢?”

“自然是在家人这边了。家父家母也许会不以为然。不过话说回来,现在一家之主是我。”

林先生露出笑容。“依你们的习俗,自然是如此。就中国人而言,还好,我们允许我这样的老头,不管多衰老无能都可以继续当家。”

老先生兀自笑了笑,转身向门走去。我正要跟上,就在那一刹那——突如其来却历历在目——心头浮现了另一段往事。后来我回想起来,却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浮上心头的是那件往事而不是别件。那件事发生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母亲与我在一块长长的草坪上赛跑。我不知道确切的地点究竟在哪里;我推想应该是在某个公园里吧——也许是极司菲尔公园——因为我记得跑的地方,旁边有一片格子状的围篱,上头爬满花朵与藤蔓。那是个温暖的日子,阳光倒不强。我忍不住向母亲挑战,看谁先跑到前方不远处的某个地方,我要向她炫耀我跑步的能力进步了。我满心以为我可以赢她,然后她就会用她惯有的方式表达她的惊喜,赞叹我的本事又长进了。然而事与愿违,她一路都没落后,还边跑边笑,我则是使尽了全力。我不记得实际上到底谁“赢了”,不过我还记得我好气她,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那夜我站在林老夫人寝室那温馨安乐、风雨不侵的氛围里,这件事又回到心头。或者该说这件事的残篇断简:一个全力迎风而跑的我、一个在我身边欢笑的母亲、一阵她裙褶磨擦的窸窣声、一股涌上心头的挫折感。

“林先生,”我对主人说,“可否冒昧请教一事。您说您一生都住在租界。那么,不知您当年是否见过家母?”

“只可惜我从来没这个运气见到她本人,”林先生说,“不过,我当然听说过她,还有她推动的伟大运动。我景仰她,有正直心肠的人都景仰她。我相信她人一定很好。而且我听说她非常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