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4/6页)

“毕格瓦?”摩根想了想,接着摇摇头,“我记得这家伙。有点肥胖,还有一对招风耳?好个毕格瓦。真是。可是我想的不是他。”

“反正也不是我,老哥。”

“这就奇怪了。”他又摇摇头,接着转头望着车窗。

我也把头转开,凝视夜晚的街景好一会儿。我们又回到繁华的风化区,我双眼梭巡来往路人的面孔,希望能看到秋良。接着我们到了住宅区,到处都是围篱与树木,不久,司机把车子开进一栋大宅的院子里。

摩根匆忙下了车。我也跟着下车——司机一点也没有想帮我拉开车门的样子——跟着他走上一条绕到屋后的砾石小径。我以为会有一个盛大的欢迎会,但看来似乎没有这回事;房子大半没有点灯,而且院子里除了我们的车子,只停了另外一辆。

摩根显然很熟悉这里的环境,引我走到一处边门,门的两侧是高高的灌木。他门铃也没摁就把门打开,带我走了进去。

门一开,里头是一道宽敞的走廊,烛光照着廊道。我往前凝视,约略看得出陈旧的画卷、高大的瓷花瓶、漆饰百屉柜。空气闻起来——焚香的气味混着排泄物的味道——有一种奇特温馨的感觉。

仆人没出现,屋子的主人也没出现。我的伙伴一直站在我身边,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我想到一点,他是不是在等我对这里的环境发表看法。于是我说:

“我对中国艺术品所知有限。但就算在我这个外行人看来,也看得出我们身边这些东西应该都是精品。”

摩根睁大了眼吃惊地看我。接着他耸耸肩说:“你说的应该没错。我们进去吧。”

他带我往屋子更深处走去。有几步路我们完全摸黑,接着我听到有人说华语,看到某个遮有珠帘的门廊上有灯光。我们穿过珠帘,又推开布帘,才进入一处宫灯、烛火通明的温暖房间。

那个晚上接下来的事我还记得多少呢?往事在心里已经有点模糊,且让我试着把事情拼凑出最完整的面貌。进了房间,我第一个想法是,我们打搅了别人家的喜事。我瞥见一张摆满菜肴的大桌子,桌边围坐了八九个人。房里全是中国人,最年轻的两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着西式服装,其他则着传统服装。有位老太太坐在桌子的一端,吃饭的时候有仆人服侍。有位年长的绅士——以东方人的体格来看,算是出奇的高大宽胖——我想是一家之长,我们一到他就立刻站起来,此时在场的其他男性成员也都跟着起立。不过在这时候,这里的人给我的印象仍旧朦胧,因为房间本身很快就抢走了我所有的注意力。

天花板高悬在横梁上。越过用餐的人望去,就在他们的正后方,有个仿佛戏台的东西,护栏上还挂了一串纸灯笼。房内吸引我目光的,就是这个地方。此时我越过桌面凝视着那个戏台模样的东西,几乎没听到主人欢迎的话。因为,我忽然明白了:我所在这个房间的整个后半截,其实正是我上海故居的门厅。

显然这么多年来,这地方已经改装得面目全非。别的不说,我就怎么也厘不清楚,刚才摩根带我走进屋子的路,跟我家以前的旧厅堂有什么关系。不过后头的那个戏台倒是跟从前那座大圆弧阶梯顶上的平台若合符节。

我往前晃了几步,然后可能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凝视着那个戏台,用目光回溯那些阶梯以前依循的弧线。一阶阶的楼梯在心中找回,往事也回到眼前:小时候曾经有段日子,我喜欢高速冲下这座大弧梯,在最后两三阶的地方飞跃起来——通常还拍动双臂——降落在不远处的长沙发深处。父亲每次看到都笑了出来;母亲与梅俐则不能苟同。没错,母亲虽然从来不曾清楚地解释这样做哪里不对,但她总是警告我如果恶习不改,就要把那张长沙发搬走。有一次,我已八岁大,歇停了几个月以后,我再度重施故技,发现那长沙发再也承受不了我的体重。沙发的一头完全垮下,害我滚到地板上,吓坏了我。我记得就在下一刻,母亲从阶梯走下来,出现在我身后,我正准备让她狠狠痛骂一顿。母亲的身影缓缓逼近,最后她竟然笑了出来。“看看你自己的脸,小海雀!”她大笑,“该拿面镜子给你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