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4页)

父亲的书房位于房子顶层,可以清楚地俯瞰后花园。我难得获准入内,一般而言,连在附近玩耍都有可能被骂。从楼梯口到书房有一条狭长的走廊,廊上挂了一排画,镶在厚重的金色画框里。每一幅都是工笔风景画,画的是从浦东回望外滩的景色;也就是说,前有港中无数船舰,背景里则有上海滩头的高楼大厦。这些画最早可追溯到一八八〇年代,我猜跟屋子里许多摆饰与图画一样,都属于公司的财产。有件事我自己不记得,倒是母亲常跟我提起:我很小的时候,她跟我常站在画前,一起给港里的船只取各种奇名怪号当游戏玩。根据母亲的说法,我才玩一下就笑个不停,有时候不把眼前每艘船都取个名字还不肯走开。如果是这样——如果我们在玩这个游戏时,真的习惯玩得如此笑闹不忌——那么我差不多可以确定,父亲若在书房工作,我们绝不会上去那里放肆。不过等我再次思考那天父亲在演奏亭边所说的话,我开始想起有一次,母亲与我的确一起站在阁楼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玩我们这个游戏,忽然她停下来,完全静止不动。

我第一个念头是要被骂了,也许刚才说了什么话惹她不高兴。我不是没见过母亲忽然翻脸的样子,前一刻还和和气气地说着话,下一刻想起当天早些时候我犯了什么错,她就会开始骂人。不过等我静下来等着她爆发,却发现她其实是在倾听什么。接着,她突如其来地转身推开父亲书房的门。

我隔着母亲的身影瞥见书房里的状况。心中还存留的印象是,父亲撑着办公桌,脸上全是汗水,表情因为沮丧而扭曲。或许他正在啜泣,正是这声音引起母亲的注意。在他前面,文件、账册,撒得满桌都是。我顺着母亲的目光望去,发现地上也有很多文件与记事本,仿佛是他一怒之下扔的。他抬头看到我们,吓了一跳,接着他说话的语调让我有点吃惊:

“我们不能做这种事!我们会永远回不去!我们不能做这种事!你的要求太过分了,黛安娜。太过分了!”

母亲压低嗓子对他说了些话,无疑是在责备他,要他冷静下来。父亲这时稍微镇定了一些,目光越过母亲才发现我也在场。可是他的脸孔几乎立刻又绝望地皱了起来,转向母亲,无助地摇头,对着她说:

“我们不能做这种事,黛安娜。这会毁了我们。我从头到尾都想过了。我们会永远回不了英国。我们弄不到足够的钱。只要没有公司,我们就会被困在这里。”

接着他似乎又失去了控制,母亲开始说别的事——用平静却愤怒的语气说别的事——父亲则吼了起来,虽是对她,不过更像是对着墙壁发泄:

“黛安娜,我不干!老天爷,你当我是什么,我做不到,你听到没有?我做不到!我不干!”

也许就在这时候,母亲不再理会他,把门关上,把我带开。我不记得这件事后来怎么了。我当然也无法确定父亲那天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更别说他到底用的是哪些字眼。不过我承认,这里我确实用了点后见之明重建这段往事。

当时,这件事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让我困惑的经验,尽管我或许觉得父亲跟我一样有时也会哭闹是件有趣的事,但我却没有深究到底是怎么回事。此外,等我再见到父亲,他已恢复正常,母亲则从来不曾提起这件事。要是多年后,父亲没有在演奏亭边跟我说了那些耐人寻味的话,我大概永远不会重拾那件往事。

但如我所说,除了这几段耐人寻味的小插曲,那年秋天与随之而来的无聊冬天里,几乎没什么值得重新回味的事。那段日子我大半无精打采,后来有个下午,梅俐以近乎随口说说的语气告诉我,秋良刚刚从日本回来,隔壁门口的车道上,正卸着他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