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继续修行(第2/3页)

不管外界如何翻江倒海,我在今后的修行中,应该尽力消除社会上一切“勘边划界”的观念,哪怕它们总是打着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地域主义、民粹主义和其他许多西方主义和东方主义的大旗。各种强化差异、强化区分、强化自卫、强化争斗的想法,也许都能找到自己的学理依据,却不能被佛教许诺。因此,也不应被今后的我许诺。一时消除不了,那就减少吧,是为“少分”。

二是“少忆”。忆,也就是回忆,追思。大多是依凭时间观念,拉入先祖坐标,加重历史话语。这一切似乎都很好,却得不到佛教首肯。佛教主张当下,着眼此刻,关照现今,而不喜欢时间的侵入、历史的霸道、遗产的作态、传统的强加。我以前在历史研究中,已经重视古今之通而看淡前后之别,已经珍惜千古诗魂而冷漠断代之学,但是,很多时候也不得不屈从专业陈趣、学术癖好而匍匐于时间的魔杖之下。有着漫长历史的佛教从不自炫漫长,而总是急切地呼吁“当下”,才让我一次次反思,自叹修行之浅。

确实,即便是我们倾注巨大学术力量的所谓“历史真相”,说到底也是疑点重重的空相,不存在永久执守的理由。例如,我每次在阅读各种“文革历史”的时候总是越加感到佛教的英明,因为“文革”我亲自经历并付出过全家的血泪代价,但是那么多历史所写内容,与我的亲身感受全然不同。错在何人?最后憬悟,错在我们对历史的依赖。这也可以说是我们对时间的“无明”。但《心经》说了,连“无明”也说不上,更无所谓“无明”的断灭,也就是“无无明尽”。既然这样,那也就盼不来“有明”的一天。与其如此,不如挥去时间。再也不要像一个自恃的长辈那样老是喜欢给年轻人谈古说往了,应该把一切文化注意力都集中在当下,而且是不受外力干涉的当下。

且把“记忆”换成“良知”,把“沧桑感”换成“菩提心”。来什么就接受什么,不必问来历,不必算因果,不必查恩怨,立即以“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大爱之心处置,这就是今后修行的着力点。

三是“少冀”。冀是希望,是企盼,是对将来的梦想,是对尚未发生的一切的期许。这些看起来又都是正面能量,其实在佛教看来,带有极多“颠倒梦想”的成分,也都应该看破、看空。仍然是着眼“当下”,只不过,前面所说的“少忆”,是为了不让过去干扰当下;这里所说的“少冀”,是为了不让将来干扰当下。

任何希望、企盼、梦想、期许,都是既定意识形态的产物,也是由“色”而产生的“蕴”,都在空相之列。由于它们还没有发生,因此比之于历史的讲述、现今的公识,更是“空中之空”。这些“空中之空”,最容易造成不同希望的冲撞,几种企盼的缠绕,多重梦想的破灭,最终信用的流失,结果造成最严重的人生之苦。

在佛教看来,少冀则少苦,弃冀则灭苦。人世间特别喜欢张罗的计划、方略、步骤、畅想、愿景等,佛教都看得又轻又淡,它不愿意以这些“常欺之门”欺人,就像不让车辆在“事故多发地段”出事。一个智者如果在佛的光照下真正成熟,那就应该少讲未来,少讲今后,少讲明天。只看眼下的自在状态,那就叫“观自在”。

让人们嘲笑“无视前途”吧,能够真正“观自在”,那就已经是真正的“菩萨道”。请看,《心经》开头的五字主语就是:观自在菩萨。

既然提到了“菩萨”,那也就在人格形象上明确了修行的方向。其实,我们在很多庙宇、石窟中见到的菩萨造像,也都是这样的神貌:不在乎外界,不在乎信息,不在乎区别,不在乎历史,不在乎未来,不在乎争斗,不在乎挑战,不在乎任何外在的形态和内在的执着。上下前后全看空,万般名物全看破,以自如、自由、自在之心,处理一切不测和灾祸,化解一切恐惧和苦厄,度化一切迷惘众生,一起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