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 十三(第2/4页)

我的意思是说,他很该写点“葡萄般紫色眼睛”、“南美洲月色中鼓声”之类的东西。但他一派市井俗艳。这些报纸本就是给贩夫走卒看的,可见他完全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作风。

虽然文字伧俗,但鲍天啸很懂得故事节奏。显然他知道厌倦会突如其来,读者不再追问女主角的下落,就此罢手,再也不想回头。所以他适时抛出新的悬念,或者给予出人意料的答案。甚至来点奇技淫巧,有些事情他真懂得不少。

小说里与昼锦客栈相对的那个阳台,读者后来发现它属于一家高级妓院,书寓。此等所在这几年已日益稀少,因为舞厅门坎更低,一亲芳泽只消两块钱舞票。而携巨资进门,欲一窥堂奥,舞女们也别有销掉你一整座金山银山的办法。

但鲍天啸很快就告诉读者,这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其时军阀混战。其中一支侥幸获胜,进而占据上海。租界忽然就变成一座孤岛。我想林少佐当时就能看明白,这是不折不扣的影射。淞沪作战攻占上海以后,日军报道部屡屡威胁租界当局,必须查禁所有反日文艺作品。工部局不敢得罪日本人,命巡捕房政治部一概取缔。这一来各种暗示影射指桑骂槐借题发挥的电影戏剧乃至小说,只要能漏网而出,就必能让观众读者口耳相传,大卖特卖,变成了一门好生意。

乱世中一位妙龄女郎,现身在妓院中,于午后晾洗衣服,看气质(那一丝隔着阳台都能闻见的体香),却又不像普通佣人娘姨。若说她如某种北里侍女,以配叶自居,同样色身待客,那这一等妇人,实在要比小姐本人更加放得开。这位女郎论体态相貌,无一不像是一位“清倌人”。这一切不免让读者心生疑惑:这究竟是谁?

鲍天啸不忙揭示谜底。他让她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因为对于小说中那个“我”,所谓伊人决不能像一碗清水,一看到底。

女郎不仅行踪神奇,尤加身份打扮千变万化。在电影院看见,背影倒像个女学生。到国际饭店(这里要插一句,既然是很久以前,为什么有国际饭店?),惊鸿一瞥间却又宛如美艳贵妇。在报纸上连载到第七天,女郎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女郎失踪前一天晚上,书寓中发生命案。被杀者是一名副官。最最奇怪,明明她嫌疑最大,却根本没有人在意她失踪。甚至没有人提到她,就好像这个女郎根本就不存在。就好像那纯粹是男主人公的幻觉。或者,就像是所有人的记忆都被重新排列,删掉了关于这名女郎的一切印记。

当然,读者都很放心,她肯定会回到男主人公身边。次日的报纸上——

——她再次现身,已是几个月后。那时节兵燹再起。又一路军阀打进上海。前一位大帅宣布下野,躲进租界。督军府虚位以待,单等后一位大驾光临。在这要来没来时节,租界内外一片混乱。大家都说这后一位比前一位更狠、更强盗。说不定就打进租界,连孤岛都一顿吃掉。

胆小的就要逃难。尤其我这种寄寓客栈的人,更是没有理由不走。但其时十六铺码头上想要个舱位,直是痴人说梦。我一路寻找,在苏州河小火轮码头上觅到一个烟篷席。各位看官,若以我这种身份,平素是再也不能坐这种拖船。但离乱时节,说不得那许多。

我买到船票,提起布兜就要上船。啥人想得到,竟在靠近栈桥边一块人头较少的空地上见到熟人。

“包先生,侬哪能也来坐这种船?”声音婉转低回。比周璇要酥一点,比白光要软一点,比王人美黎莉莉——那简直没法比。

抬头看去,我只觉心下大震,脑袋嗡一声,整个人顿时像做梦一般。我有两个惊,第一惊,竟然是她!竟然是对面书寓那位失踪数月的神秘女郎!第二惊,居然她晓得我姓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