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第3/4页)

我是来……

下来!

他发现自己收回了那只踏在木头楼梯上的脚。

我叫你下来!

他发现自己已经乖乖地迈开下降的步子。

卫兵说:这是你随便能去的地方?!你要再敢往上走一步,我叫你出去你知道不知道?!

他想,这城市原先所有的三教九流都被打乱了,因为突然出来了这么一个最新的优越阶层。这个年轻的士兵一身土布军装,语言里充满大葱气味,(这气味被三教九流的上海人统认为是臭)他敢对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绅士骄成这样。

刘先生感到尊卑、贵贱、优劣、文野,全被打散;似乎两个牌局之间,一切都在被洗牌。

他对卫兵说:那么,劳您驾去请殷小姐出来。

没有允许,任何人不能打扰首长。

殷小姐要搭晚上八点的飞机……

这我不知道。

我是来接她的。

卫兵看他一眼。是正面人物看反派那个看法。

刘先生想,他在这支军队眼里,大概就是反派。

我看着心脏监测仪屏幕上的曲线,读着四十多年前碎了的那颗小布尔乔亚心脏的记录。我想刘先生当时一定以他风雅的高姿态平衡内心的狼狈和屈辱,走到了门外弄堂,故做轻松地告诉雪芙莱的司机再等一刻钟。他做出不与卫兵一般见识的模样,掏出烟盒,点了根烟。卫兵的双眼和他的枪口一齐黑洞洞地瞄着他。一刻钟过去,他看了一眼亭子间的小窗,窗帘淡蓝色,洒着细碎的白花。窗帘和窗帘后的女人相配至极。

刘先生在第二个一刻钟后哑着嗓音对司机说,走吧。他意识到两只白手套有了漆黑的掌心。他把它们摘下来,扔在车内的地上。他想,心碎并不是那样疼痛,而是一种迟钝和麻木。

他的迟钝和麻木直到他碰到一个女学生才开始消退。他在到达美国的第二年开始私授一些中国的诗、词和曲。我想他属于那种人,在中国热爱西方的一切,在西方又热爱中国的一切。他一想到我母亲的一笔字就更觉得中国可爱,爱得他有时会潸然泪下。他私授中国艺术课,是为了解闷,而他不多的几个成年学生,也为了解闷。女学生跟他从认识到结婚一共两个月。他所有的恋爱给了我母亲,剩余的,就给了这女学生。

我记得母亲总是会有那么几天异常,宁静祥和,双手捧着一杯从热到冷的茶,坐在藤沙发上。那是在她每年收到一张圣诞卡片之后。魏小姐曾经替刘先生和我母亲做通信的中转站。而魏小姐又需要求助她在香港的亲戚。如此漫长曲折的邮路,他们只堪一年走上一趟。而每走上这趟邮路的我母亲,就又变成了温婉的殷恬菁。我由此断定,只有经历过惨重失去的女人,才是美丽的。

我见刘先生张开嘴,像是要呼喊却突然忘记自己是在梦境里。是那种剥夺人声音的梦境。他哑在口中的呼喊是四十多年前他望着淡蓝窗帘时憋回去的。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那窗帘后发生的:李师长正在攻占我年轻的母亲,他一只手伸向手枪,打开了枪保险。他和我母亲在听见刘先生和卫兵对话时同时勒住了激情,他们刚被熔铸的形状“咝”的一下冷却在那里。我母亲不懂那“咔嗒”一声是枪的保险栓被打开了,它腹内的子弹任何一瞬间都会失禁。她发现自己的手攥在李师长的小臂上。在那以后的不少天,李师长的小臂上都留着五道女性的抓痕。

我母亲在意识到自己的重大失去后,说我父亲用手枪霸占了她。那是她不讲道理的时刻。我认为我母亲真正不计代价爱的惟一男人,就是我父亲。那是她惟一一次把自己交给荷尔蒙,如同所有雌性生物在把自己的肉体做牺牲奉献出去时,心灵完全出窍了。而不是在一旁侧目而视,算计成本和盈利。而我母亲自己一点也不明白这点,她竟在四十多年和刘先生的秘密通信中,暗示她的背叛是不得已,她是那支所向披靡的大军全面征服的一个细小局部,是师长大人的战利品。她不明白女人多么渴望做战利品。她的暗示使刘先生更是伤痛不已,悔恨莫及。他在四十余年的通信中,婉转地请求我母亲的宽恕,怨他在两个枪口一明一暗对着他时,他撇下她逃生去了。他和她用了四十多年来歪曲一件事实,来使他们双方都坚信,他们是被血淋淋拆散的当代梁山伯、祝英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