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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昂手捧着洗过的芦笋从布帘后面复出,告诉我可以进入帘内去方便。

我步行了颇长时间,才到达这个“写意”的卫生间,发现只有一个水泥砌的方形水池,和国内的公用水池近似。水池上方有个粗大的水龙头。大概在三十年代这仓库刚建成时它就在这里了。我研究着水池的多用性,判断是:只有攀到它的一掌宽的池沿上,两只脚各踩住长方形的一条边,面朝池内蹲下——一个多么不雅的、杂技般的姿势。

这时里昂遥远地指教着我:手抓住水龙头,抓稳了再蹲下。没错,姿势很难看,不过谁也看不见你!

我按他的教练进行每一招式,完成了动作,放出碗口粗的水流,冲洗了水池,下水道发出低回深沉的声响,如同消化力极其强大的肠道。我系着裤子,一面任水龙头宣泄。我想,清洗食物和排泄之间,只隔着这股水流。正如流浪汉们和海青、王阿花之间,仅是墙外野营和墙内野营的区别。

我对着水池上方一块镜子理头发,隔着布帘大声问里昂:洗澡也是这里吗?

里昂大声回答:对呀。所以海青和王阿花从来不感冒。

我走出“洗手间”,说:冬天怎么办?也洗这么冷的水?

很多阔人不是自找的洗冷水澡吗?在阔佬那儿,什么自作自受都是疗法。

我徒步走到电炉旁,大锅里发出轰轰的响声,如同一只锅炉。里昂揭开锅盖,把芦笋一根根掰断,舍弃尾部。我照他的样子做起来。芦笋应该在两星期前被吃掉,现在只剩前面三分之一的绿色了。我学着里昂把择出的芦笋投入沸腾的大锅。里面是半锅气味丰富的汤,一些禽或兽的白骨沉沉浮浮。里昂告诉我,这是海青和王阿花的“天长地久汤”。不断扔生肉、鲜蔬菜进去,锅内永远不枯。

我说:这些芦笋可不能算鲜了。

他说:很新鲜啊——上礼拜才买的。

我说:芦笋应该这礼拜买,这礼拜吃。

他说:你想吃这礼拜的新鲜蔬菜?他笑眯眯搅动稠厚的一锅汤,接着说:那你下礼拜再来吧。

我说:你常来这里?

他“嗯”了一声。稍稍沉吟,他说和王阿花分手之后的四个月,他没来,直到他和她见了面都满不在乎了,他们才又密切走动起来。

我别有用心地说:王阿花很好啊。是很好啊。

她很漂亮。我又说。

是很漂亮。

也很温柔。

非常温柔,并且刚强。

他这样和我看法一致,我就没法打听下去了。他用这法子截断我对那个秘密的接近,游击也好,正面进攻也好。他态度很鲜明:你想猜疑就去猜疑吧,我绝不会帮你忙去驱开你无论多么大的疑惑。他转移话题,说这个“天长地久汤”是王阿花的伟大发明。所有朋友都认为这是王阿花了不起的地方:她从来不管任何人,其实谁都在她的照顾中。她从跳蚤市场买回过期的菜、肉、蛋,塞进冰箱,谁来了爱吃什么都有,谁都可以各取所需,在同样的汤里煮出不同的菜肴来。

里昂拿出两只青花粗瓷大碗,为我舀了一碗稀里糊涂的食物。它看上去大致可食,但闻起来十分鲜美。里昂说:吃起来不像它看着那么可怕。

我壮着胆子舀一勺汤,里昂担忧地看着我,见我没有什么意外反应,才放心去吃他自己的。

我说:这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的汤。

他笑起来:得了,别夸张!

我说:失去一个烧这么好的汤的女朋友,你亏了。

他假装没听见。

我想,无论我如何穷追不舍,我不可能从他那儿求到答案。他却突然开了口。

他说:是她蹬了我。

为什么?!

因为海青比我好。说着,他忧伤地发了一瞬的愣,似乎那个分手的场面在他眼前刹那间重演,我还想问,对一个女人来说,爱和不爱一个男性,毫不取决于他好或不好;公认的好与不好,在这里是不能应用的。但我想,对里昂这样一个敏感人物,如此的泛泛劝导等于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