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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我回答,他说:你要是真是学文学的,你可惨了,连在地铁站里拉拉琴,挣个小钱的机会都没有。

那你呢?是不是在地铁里拉琴挣小钱?

过去干过,好多年前了。他看出我松了口气。他又说:贪图那点儿小钱,把琴都拉坏了,变成油条。

他看着灯光之外的黑暗,又说:学文学?拿他们的语言,学他们的文学,除了你嫁个阔佬。嫁了阔佬别说学文学,学哲学都行。

我说:你看,出路不是有了?

你的男朋友是阔佬吗?就是你在车上给他写信的那个?他眼里有损我的意思。

他不是我男朋友。

里昂搂住我的姿势变得很僵。

我说:他是我的未婚夫。

他怎么样?可以供你学哲学吗?

学哲学和文学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只不过这两样是不用学的。尤其用不着嫁个阔佬去学。

他不是阔佬。

跟我比人人都是阔佬。他笑笑,既温情又自豪。那是他对音乐的温情,是由于自己能对音乐如此钟爱而产生的自豪。

我看着他精细的侧面轮廓:他欠缺营养的面色,他有上顿没下顿的细长身板,心想,他还认为我惨呢。

在站外空旷的停车场上,他要我和他来回走动,免得冻死。他告诉我千万别寄希望于他的朋友,他们至少要给他一小时的罪受,才会姗姗出现。这一小时不错,足够我们混熟。他可以告诉我有关他的家庭,他的音乐,或许还有他的女朋友。他说他父亲是天津人,童年去印度尼西亚,他的一家是在六十年代中期迁移美国。谈这些,他似乎拿不出劲头,能省略的全省略。我非常想把话题转向他的女朋友。我的兴致不够单纯,不是那种纯粹的无聊。我似乎感到一丝不好受。而我吃不准我妒忌什么。

他却说:你一会儿就见到她了。

你们怎么分手了呢?我装得自然活泼,无心无肺。他很生硬地突然陷入沉默。我只得自找台阶下台;你不想说没关系。

我和他闷着走了一个来回。我受不住这沉闷,同一个大致是陌生人的男性相依相偎,又谁也不理谁,气氛很古怪。

我说:喂,要不要听听我的身世?

他说:要听。他这么老实巴交,我出声地笑起来。

你能猜到我过去干过什么吗?

他站下来,转身正面看着我,把我从头看到脚,然后说:不知道。他稍微想了一下,又说:你刚上车的时候,我想,这女人穿得这么规矩,肯定是个护士,要不就是个会计。

我说:你肯定会想,她这么土。

他笑起来,他确实在心里用的是“土”这字眼儿。

你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想,还好,气质还好,穿着方面,我可以劝劝她……

我说:噢,像你们这样,穿得脏兮兮的,就艺术了?

我当时还想,这女人走路背挺那么直,像大兵操演。

还有什么像大兵?

我从来没接触过大兵。他说着,手又搭回我肩上。风从西北方向来,他的脊梁找着风口。他和我离得近极了,相互的呼吸都受些拘束。他说:这样你还冷吗?我摇摇头,看见他的马尾辫梢给风吹得很乱。我大体上估算出了他的年龄:他与我该是同龄。

我说:我当过大兵。

他看我一眼,没把它当真。他刚才说我像大兵的时候其实是把那个可能性排除了。

真的,当了四年大兵。

是吗?一定是奶油兵。他还是不拿它当真。同不少美国人一样,他认为实在当不了别的才去当兵。他笑着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当军官了。

有意思。他说:挺有趣。

你不信?

我信。

我手枪打得特准,也打过卡宾枪。上过前线,搬过尸体,喝过钢盔里煮的鸡汤。除了杀人放火,我什么都干过。